两个侍卫上前,将她往下拖拽。
唐娴看见她的手指狠命在棺樽上抓挠,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迹。
其实昨晚听见侨贵妃的哭声时,唐娴并不惊讶,入皇陵最初的两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她早就听习惯了。
发疯的姑娘她也见过不少。
人一旦被逼到极限失去了理智,就正好撞到了康太监的刀刃上,被他以不敬皇帝的罪名处罚,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在烟霞到来之后,在得知有办法出皇陵的时候,纵使知晓成功的可能很低,唐娴还是想试一试。
她要离开皇陵,找到那位念着旧情的孟夫人,请对方帮忙说情。
她成功了。
以前的唐娴对眼前的情况无能为力,但这次,她想留下侨贵妃。
让侨贵妃再忍一忍,再等等,等到白湘湘说服他夫君或是白太师求情……
万一可以出去呢?
白湘湘那边行不通的话,还可以走孟思清的路子。
他是状元郎,前途坦荡,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历练出了名堂,成了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重臣呢?
唐娴从未忘记,在她未收到弟弟妹妹传来的消息之前,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放这些被她家连累的姑娘离开这里。
侨贵妃包含在内。
“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还请康总管……”唐娴沉息开口。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侍卫惨叫一声松了手,而侨贵妃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两个侍卫朝唐娴冲来,重重跌撞在她面前。
侨贵妃上半身趴在唐娴腿上,抬起头,散乱发丝下,精致的妆容已花。
她双目赤红地怒视着唐娴,神情犹如从十八层地狱出来寻仇的恶鬼。
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水,侨贵妃对着唐娴嘶声叱骂:“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你连累的!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去死啊!”
“都是你!你们姓唐的全家都该死!都该下地狱入畜生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在她怒骂时,唐娴看见她的齿缝被鲜血染红,色泽比她唇上的口脂更靡艳,可惜此刻只有猩红可怕,没有一丝美感。
她是该恨我的。唐娴默想。
唐娴可以接受侨贵妃的辱骂,但不想她因此死去。
于是她低头抓住侨贵妃的胳膊,想让她冷静下来。
可侨贵妃眼眸暴突地瞪着她,突然抬起手,抓着一支尖锐的发簪朝着唐娴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阴风袭来,殿中偏侧的烛灯扑闪了一下,晃晕了众人双眼。
烛灯刚重新亮起,一块巨大的素白纱巾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无人知晓它从何处而来,它众目睽睽之下飘动着,落在沾了血水的容孝皇帝的棺盖上,洇出几点血红。
然后风止住了。
殿中鸦雀无声。
趁着人都在看棺樽,唐娴用力抓住侨贵妃的手,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腿上拿开时,同时拔掉了那支沾着血迹的尖锐金钗。
她躲得快,金钗没刺入她心口,落了空,往下划伤了她的腿。
侨贵妃喘着粗气与她对视,双目圆滚,满是怀疑与震惊。
唐娴几不可查地点头,然后抬眼,对着康老太监,从容道:“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听闻她前阵子患了伤寒,约莫是吃错了药,还请康总管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留她一条性命。”
从前有人求情,会被康老太监一并处罚。
今日他迟疑了,因为那条飘落到棺樽上的白纱。
唐娴适时看向金碧辉煌的棺樽,再道:“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她说完,密闭的墓室中冷风又起,那块白纱浮动了两下,顺着棺樽滑落到了白玉阶上。
康老太监打了个哆嗦,环视周围,看见神情呆滞的众妃嫔侍女,与捧着瓜果茶点微笑的鲜艳陶俑。
前几个月陵墓中“闹鬼”的画面历历在目,康老太监有点慌神,感觉跛着的腿开始发痛。
但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
片刻后,他尖声道:“陛下仁慈不与侨贵妃计较,但咱家有皇命在身,不能任由你们这些杂碎辱骂陛下。来人,将侨贵妃拖出去,打断她一条腿!”
侍卫再次上前,拖着侨贵妃往墓外拽。
侨贵妃仍在尖叫,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辱骂,而是呼救。
“唐娴——皇后娘娘——娘娘救我!”
.
唐娴在墓室里待了一整日,诵经的时候差点打瞌睡就算了,这几个月来被养得细嫩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了,在刻碑文时不小心被刻刀划伤了手。
业精于勤,荒于嬉。
唐娴忍不住想,这句话还真是在哪儿都适用啊。
余太监代替康老太监过来检查时,踌躇了下,想了想惊魂不定的康太监,心里有点怕,没与唐娴计较碑文上不规整的地方。
命人将碑文搬出墓室砸毁,他道:“那咱家就不打扰娘娘与陛下了。”
所有人陆续退出。
唐娴跪坐在棺樽前,在人群中扫见了柳桃与芸香。
昨晚的烛灯太弱,她没注意到两人身上有伤,是今晨才看见的。
一个被鞭打在脸上,一个被鞭笞在脖颈上。
唐娴含恨咬紧了牙关。
余太监看得紧,两人不敢与她对眼,快速出了主墓室。
接着壁灯由主墓室开始熄灭,光明如浪潮随着侍女远去,将唐娴独自留在黑暗中。
“嘭——”
不规律的七声沉重声响后,主墓室彻底封闭。
墓室漆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唯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毛毛!”嘹亮的童声在陡然响起,如惊雷劈在唐娴的天灵盖上。
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险些被这一嗓子吓死过去!
烛光依次重新亮起,在唐娴感知到光源时,一个结实的身子撞入了她怀中。
她接住,愧疚地问:“怕不怕?”
云袅懵懂问:“为什么要怕啊?我不怕的,就是躲在石头人后面,不能说话、不能动,太累了。”
“你累个什么劲儿?”烟霞点着烛灯插嘴道,“咱们进来半个时辰,你一共睡了三刻多钟,你就差打呼了好不好!”
确定云袅没有不适,唐娴心中的歉疚稍微少了些。
两大一小合力将墓中所有壁灯点亮,偌大的主墓室明晃晃的,还有云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唐娴觉得这与在外面是没什么区别的。
在小破院子里,恐被人听见,她们还不能这么大声说话呢。
现在已然好多了。
确认过云袅的感受后,唐娴问起侨贵妃的事,烟霞道:“我没逮着机会出去,不过偷听见小太监说话了,说侍卫还没动手,就来了个大人物,没让打。放心吧,侨贵妃没事的。”
解释完,烟霞也问她:“我在这儿这么久,头一回听人一个劲儿地与你求救,你把事情告诉她了?”
“嗯。”唐娴承认了。
在烟霞装神弄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时,她在侨贵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时间紧迫,她说的简单,是一句“我有办法让你出去”。
她先让侨贵妃保持理智,先留住性命,等明日出了墓穴,唐娴准备把朝堂上有人求情的事情告诉她。
烟霞点头,帮唐娴处理了腿上被侨贵妃用金钗刺出的伤口。
万幸,侨贵妃准头不好,只是划伤。
短短一日下来,唐娴手上伤了三处,腿上伤了一处,把云袅看心疼了。
唐娴不想她哭,遮住伤处拍拍她,道:“不能让你俩白来陪我,走,带你们看样好东西!”
.
林别述带着一列侍卫,在傍晚时抵达皇陵,持着皇家令牌直入孝陵。
皇陵将士统领与拄着拐的康老太监亲自前来迎接。
这边还没步入厅中,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娘娘救我——救我——”
林别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被侍卫粗暴地拖拽向偏角处,光着的脚在花岗岩的粗糙地面上留下斑驳血痕。
他是今日方知皇陵中有守陵女子的存在的,亲眼目睹后,心中升起阵阵不适。
“她是什么人?犯了什么过错?”
康太监点头哈腰道:“是陛下的一个妃子,献舞时胆敢对陛下不敬,奴才让人教训她一下,免得其余贱种有样学样,失了敬畏之心。”
称呼死去多年的容孝皇帝为陛下,林别述无异议,左右这是容孝皇帝的陵墓。
但林别述看不惯老太监这种对上谄媚,对下辱骂的态度,无法与之共情。
他打着云停的名头道:“今上慈悲为怀,从不与无辜女子计较这些无心之失,放过她吧。”
前一刻还要誓死维护皇威的康看太监,忙不迭地让人放过了侨贵妃。
随后,林别述按庄廉的要求,要来孝陵所有女眷的名册,打开看到的第一个,叫做“唐娴”。
他忽地发问:“方才那女子喊的娘娘,是指哪位?”
康太监凑近指着唐娴的名字,道:“便是这位。权臣唐问悯的孙女儿,陛下的第三任皇后,这祖孙俩联手,一个祸害朝堂,一个搅乱后宫,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林别述没理他,迅速翻看了一遍,见其中不少名字已被划去,不由得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