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月湖,十四年前,大奕庆德七年,大岳裘必应茫然吐露,但话到一半,他忽地挣扎起来,断断续续嘶吼道,住口,不能再说了!就任你剥皮拆骨,不过一死了之!
容璲一怔,稍有惊疑,厉声道:飞光是什么?说!
不能碰它没有人能抵御,没有人能活下来。裘必应喃喃警告,它会毁了一切。
要怎样才能去往大岳?容璲急问。
我余生只为毁掉通道,令人世免于灭顶之灾。裘必应仍在幻惑毒性的影响之内,口吻却逐渐坚如磐石,不可动摇,杀了傅秋锋,只要他死,才能纠正两境谬误。
荒唐,简直不知所谓!容璲震声懊恼,他第一次在幻毒拷问上吃了亏,裘必应答非所问,甚至有条有理的坚持己见,他一展手指,指使墨斗加重剂量,裘必应脸色慢慢泛白,却开始一言不发,双眼空洞地仰起头来,靠在刑架上,宛若慷慨赴死的义士。
傅秋锋只记了这么几句话,就停笔看着容璲来回踱步,半晌后道:陛下,我们也不赶时间,不必被他所扰,您向来都是冷静有度的。
一个人连酷刑都不怕,还有什么能让他招供?容璲停下脚步,揉了揉太阳穴,略显挫败颓丧。
先出去吧。傅秋锋过去拽走容璲,从他透露出的情报来看,如果是在澈月湖边见过臣,难道是臣重伤又奇迹痊愈那次?假设他二十年前到了大岳,十四年前又回到大奕,找到容瑜,警告他您会是未来的皇帝,他究竟为何而奔走?
必须要想办法让他开口。容璲心情沉重,攥紧了拳道。
傅秋锋见他面色不快,想了想,在地牢的阶梯上半开玩笑地安慰,陛下如果担心,要不要把洞房花烛提前?
容璲眉梢一挑,眸光穿过眼尾纤长的睫毛,半遮半掩地落在傅秋锋脸上,走廊的火把昏暗跃动,气氛渐渐迷离暧昧。
傅秋锋自知说的不是时候,低了低头,正要找个借口圆过去,容璲突然伸手,猝不及防将他按在了墙上,一只手垫在他脑后,偏头吻了过来。
这个吻饱含容璲所有不驯不甘不舍,激烈的掠夺索取过后,剩下温柔缠绵的挽留和邀请,傅秋锋有些发晕,不知道是自己技巧太逊还是容璲的情绪醉人。
等他们气息稍乱分开过后,容璲才怨愤地瞪着眼睛道:朕是从政事堂抽空过来的,容翊收拾个杀手耽搁了路程,明早才能进京,后日就是十五,定下的议和吉日,这会儿那些老家伙还等朕回去议事,今晚是没机会了。
傅秋锋稍微松了口气,他玩笑开的顺口,但若真就这么办了,他还有点缺乏心理准备的局促。
那就等议和过后,专心处理此事吧。傅秋锋摸了摸嘴角,又意识到话中歧义,忙道,臣是指裘必应的事!
容璲终于放松了些,低声笑道:不用解释,到时候朕也有求必应。
傅秋锋囫囵点了点头跟在容璲身后出去,送容璲离开霜刃台,回到内台掐着手指数了两天日子,靠在椅子上认真沉思届时要不要自带润滑药膏熏香助兴器物等等想着想着一个激灵,赶紧把这些没边儿的不靠谱想法甩出去,心虚地往门外一瞟,居然发现暗一站在门边不知多久,他居然没注意。
咳。傅秋锋板起脸清清嗓子,不是放你一天假吗,这么晚了,有要事汇报?
暗一摇摇头:没有,我才回来,见内台没熄灯,就前来检查。
正好,交给你一个明早开始的任务。傅秋锋起身吹灭蜡烛,裘必应已经清醒,但在幻毒之下都拒不招供,此人交你,看好他,只要不危及性命,随便你用什么手段,如果他要招了,就来禀报我。
是。暗一拱手领命,属下必竭尽全力。
接下来的两天傅秋锋也顾不得裘必应,北幽议和的典礼庄严盛大,一早容翊作为钦差与北幽三王子一同在街上露面,骑马缓行前往皇城,路上百姓们纷纷出门观看,边庆贺边撒花瓣,傅秋锋安排了暗卫严防死守,自己也混在百姓当中警戒,处理了两个图谋不轨的刺客,等车队进了皇城,又是冗长繁杂的签订盟约仪式,到了晚上皇宫开宴,大臣和夫人小姐少爷们也一同参加,御花园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歌舞不休通宵达旦。
天际将明时,傅秋锋蹲在树上打了个哈欠,望着席间心不在焉懒洋洋靠着的容璲,强行打起精神,唐邈从远处几个起落赶到附近,四处张望寻找位置。
傅秋锋悄然一踏树枝飞身过去,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小声问道:何事?
唐邈猛地回头,拍拍胸口,顺手拿出一封密函递给傅秋锋:傅公子,这是属下最近寻访而来的赵清竹行踪路线,但时候久远,也只有一点线索,尚不能肯定完全是真。
探听得到就好。傅秋锋收下密信回了回头,容璲大概察觉了他离开,也不再听那些王公贵族们的闲话,离席直奔他而来。
傅秋锋拆开密信,容璲正好也过来,他喝了不少酒,眨了眨眼,几乎把全身重量都靠在了傅秋锋身上,下巴架在傅秋锋肩头,含混地问道:什么事啊?你都不陪在朕身边,朕烦死那些纨绔子弟了。
陛下。傅秋锋看完了短短一篇内容,无心听他撒娇般的声音,指着其中一段道,二十四年前,六月初,就是赵清竹夜观星象给澈月湖命名前一月不到,他去了苑城。
苑城?容璲皱眉,有何特别之处?
陛下,您醒醒酒。傅秋锋无奈,侧头捧过他的脸飞快亲了一下,千峰乡就在苑城之中,真有这种巧合吗?
容璲这下彻底清醒了,咬了下唇,然后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之前他只是研究天象的博士,从无异常举动,也从不靠星象占卜飞光,难道是前朝在千峰乡留下的宝物?
二人当即回去霜刃台,在地牢内一见裘必应,除了那张苍白无神的脸尚还能看,全身上下几乎再无一处完好,但暗一控制的很有技巧,裘必应的气息不算虚弱,只是盯着地板没有昏迷。
属下无能。暗一跪下请罪道,他也算史无前例在裘必应身上吃了瘪,愧疚地低垂着头。
起来吧。傅秋锋摆摆手,打量了一下裘必应,也不算意外,老道长,博士先生,真有骨气啊,值得敬佩。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容璲眼神复杂,他还没见过一个能撑到这种地步还不慌不惧的囚犯。
裘必应咧了下嘴,慢慢仰头,声音嘶哑的惨笑:你看见那片星空了吗?
嗯?容璲不解地抬眼瞟了眼棚顶。
遥望星辰,这是成千上万年来,人们最古老,最恒久的本性。裘必应断续地喘着气,渐渐有些激动,眼眶蓦地湿润,真想再看一次啊,无极无穷的宇宙,那是凡人永远无法触及的真理。
容璲不懂他的想法,嗤笑了一声:你是在千峰乡顿悟的吗?
裘必应呼吸猛地一停,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容璲,露出这些天来最扭曲的恐惧和无望。
飞光,就在千峰乡。容璲见此直接断定,它到底给了你什么启示和能力,让你如此神魂颠倒?朕也很好奇,所以朕已经派兵围了千峰乡,无论什么神兵利器,都是朕的囊中之物。
裘必应像被抽干了所有精力似的,霎时干瘪下来,布满裂口的嘴唇一阵颤抖,他拼尽全力晃动缚在身上的锁链,徒劳地嘶吼,声泪俱下,直到再也没有一丝气力。
它能实现人的愿望。裘必应用几不可闻的气声说道,是我唤醒了它,是我创造了连通两界的通道,是我抵不住它的诱惑,现在它要让两界合一,重归历史。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玄幻_(:3」)_下章正式进入完结篇啦!这次是必定一周内完结了
第104章 明月何曾是两乡01
刑室之内寂静片刻,裘必应说出的话并没有多么晦涩难懂,但情报过于震悚,以至于缺乏实感,容璲和傅秋锋都没能很快明白过来吞没两界是什么概念。
那飞光还是洪水不成?傅秋锋费解,历史又是哪一段?
岂止于洪水,那将是天河倾泻地维断绝的灾厄。裘必应满眼无力,数十年来我潜心研读史书传说,寻访两界踏遍神州大地,只为洞悉飞光的意图,然后我终于发现了真相。
还有卖关子的力气,看来暗一最近仁慈不少。傅秋锋凉飕飕地嘲他。
裘必应沉默少顷,一点点转回眼神,道:放我下来,你若听不懂,我可以给你画图。
轮不到你提条件,本官若听不懂,你就讲到本官听懂为止。傅秋锋不给他丝毫可趁之机,舀了碗凉水送到他嘴边,喝,然后一五一十全招了。
裘必应拼命低头咕嘟咕嘟喝光了一碗水,喘了口气,强提精神,像在思考什么画面:三百年前,当时的大梁皇帝无心朝政,国力衰微,一位名唤魏休的江湖侠客奔走各地劫富济贫打抱不平,后来遭人追杀重伤跌落悬崖。
傅秋锋下意识地皱眉,看了眼容璲,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告诉他魏休就是大岳的太祖皇帝。
可他非但没死,还历尽艰险见到了一株神木,那神木治愈了他,枝叶参天,穿云不知多高,根系虬结,透地不知多深,如同横贯九霄地府的长梯,他震撼不已,仿佛站在巨人的筋络血管之上,深感自己渺如尘埃,却又热血沸腾这就是飞光的原形。裘必应既欣羡神往又心有余悸,复杂的情绪在脸上纠结了一堆沟壑。
说重点,朕没兴趣听你编故事。容璲从墙上取下一条鞭子,甩了一下威胁道。
这是飞光让我亲眼所见!你怎会明白飞光的神妙!裘必应激动地澄清,仰头学起记忆中的口吻语气,复述他记忆鲜明的对话。
[你是第一个到达此处的生灵。]神木说,[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魏休单手按在神木树干上,说着有些天真的话,他能感到神木的回应,意识流入浩荡的海洋,仿佛在与整个天地对话一般,在这一刻他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我只是连接空间的树,无法直接干涉任何生灵应有的轨迹。]神木拒绝他。
那我想杀尽天下恶人。魏休想了想,换了个条件。
[人族的能力是有极限的。]神木又道,[你已经很强了,我可以给你辨认恶人的能力。]
我还是喜欢靠自己的眼睛辨认。魏休摇头,他再次思忖半晌,慢慢抬头,如果有别人到达此处,你也会实现他的愿望吗?
[是的,这是我的规矩,只要我能做到。]神木平静地答。
魏休陷入沉思,在神木之下似乎没有日夜之分,也不会感到饥饿干渴,过了许久,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悠然笑道:你听见我的愿望了吗?
神木是连接两界的关键,就像将两块薄布叠缝在一起,就会变得厚实耐用,上古时的两处空间原本天灾不断濒临崩溃,但被神木连通,让地脉得以互相补足休养恢复,千万年来,生活安逸的百姓早就忘了彼此的来处,但不同的空间终究无法融合。裘必应面露惋惜,神木就是这个缝线,若将缝线强行撕开,分离两片薄布,势必会损伤布料。
魏休做了什么?傅秋锋此时已经猜到大半,但还是有些心惊地问出了口。
他索要了一根出自神木的树枝,与神木同样坚不可摧,也具有相同的力量,只是没了思想。裘必应道,然后,他用这根树枝在神木树干上点着了火,烧毁了神木。
容璲本以为自己也算历代皇帝当中经历特殊的了,但他听到这里,也不禁太阳穴直跳,扭头瞟向傅秋锋:你们大岳的开国君主这么过河拆桥的?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作风。
这可从未记录在史书中。傅秋锋揉揉眉心叹气。
这是我从飞光赐下的意识片段里和亲自调查研究得出的结果,当然不会写在史书上!裘必应强调他的正确,魏休把树枝制成银枪,飞光此名就是魏休所取,他从此战无不胜,无人能敌。
但两界的联系却也因失去神木而逐渐断开,随之而来的就是山崩地裂星河倒转,死伤不计其数,相识的人面对面,却无法触碰彼此,空间的分界的越来越明显,直到在彼此眼中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那些消失的建筑山峦和亲朋好友去了哪里,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广阔的天地连同生命一起挑拣抽走。
后来,魏休登基称帝大岳百废待兴,他励精图治开创数十年盛世,直到七十三岁驾崩,那杆本该作为陪葬品的银枪不翼而飞,负责此事的官员也不知去向。
容璲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他终于明白了两界分离的缘由,但无论是神木还是飞光他都兴趣缺缺,也不想许什么愿,他更感愤怒的还是裘必应坦白所有起因都在他自己,却要义正辞严的声讨傅秋锋。
前因啰嗦够了,那后果呢?容璲不耐地说,朕对两界安危没什么兴趣,也不想钻研历史,朕只关心朕的傅公子。
裘必应再次现出痛苦纠结的模样,在本能对飞光的向往和对犯下弥天大错的悔恨上来回摇摆,颤声道:一切还要从二十四年前说起,那时我离开京城,本是来到千峰乡附近绘制星图,但受美景所惑,不知不觉误入深山,迷失了方向,就在我筋疲力竭时,我看到一汪清泉,刚跑过去不等喝水,就踩着石头滑了一跤,跌进了水里。
那时的裘必应还是年轻的博士赵清竹,武功稀松平常,也不会游水,跌进泉水里扑腾了几下,就失去意识一点点沉落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只看见高而险峻的山洞穹顶和洞壁斧凿劈痕,身旁就是一处汩汩清泉,疲惫竟然一扫而空,他困惑不已地坐起来看了看自己和周围,衣服湿漉漉的,应该是运气好,在泉水底的地下暗河被冲到了这里,可他一点呛咳的感觉也没有,手上爬山时留下的碎伤也都痊愈,这时他才猛地想起来,周围都是岩壁,光是从何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