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霍岐已经出现在门口。
姜肆闻声回过头,看到他沉着脸站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是对萧彻的敌意,藏都藏不住。
就在这时,院门那里又跑过来两道身影,是王家两兄弟,紧跟在后面的是他们的父亲王勘,三人身上都已经换好了丧服,大概是跑得有些急,进到院子里来都气喘吁吁的,三人之中王勘脸色最着急,长长的胡须都被风吹得有些乱了,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他们可能是听说萧彻过来了,所以才跟着追赶过来。
萧彻也没回头,只是用余光瞟了一眼,随后笑了笑,抬头对霍岐道:“大家相识一场,她怎么说也算我半个朋友,我关心关心好友,有什么错吗?”
霍岐脸色一沉,王勘赶紧推开两个儿子走上前来,对萧彻作了作揖,语带恳求道:“小女刚刚小产,身虚体弱,最是需要休息的时候,世子爷有什么话,咱们借一步说?”
“为何要借一步说?”萧彻笑开,看着他的神情有些莫名奇妙,笑着笑着又忽然冷下脸来,“我若不愿意借呢?”
王勘面色僵住,舌头像打结了一般,王谙和王谡也赶紧走过来,王谙道:“世子如果有什么怨气,尽管冲着我们王家来,小妹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正是伤心时,我们就不要再刺激她了。”
王谡瞥着霍岐的脸色,站到萧彻身前,尽量把两人都挡住,他道:“不管怎么说,世子先让我们把孩子的后事办完了,也算积德行善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菩萨罗汉如来佛祖就留给他们去做吧,我就是个俗人,哪总得着积德行善?”萧彻摆摆手,明显是油盐不进,王家人面色如土,还没说话呢,他忽然转头去看姜肆。
“皇嫂可还记得上次臣弟与你说起的陈年旧事?话说一半,还没说完呢,你还要听吗?”
姜肆心说关我什么事啊?翻了翻眼珠坦诚回答道:“世子,我对这些不感……”
“我知道你想听。”萧彻打断她的话,自顾自地往前走一步,打开折扇轻轻摇动,啧啧叹了两句:“说起来,那家也真够无耻的,为了攀权附势,在桌上不停压筹码,把自家的女儿都当作利用的工具,想要跟楚王府联姻,用了些下作手段,又在得知我无心权势时转身另外下注,真是脸皮厚若城墙。”
姜肆被迫听到这里,已然全明白了。
怪不得他之前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原来心中有怨气啊。
用了下作手段逼他就范吗?
萧彻不顾王家人越来越铁青的脸,笑着走近姜肆,眼睛却往台阶上瞥:“这也就算了,最可恶的就是,这帮无耻之徒,还企图瞒下这些腌臜的事,害得我儿子叫了别人六年多的‘爹’!这可怎么忍?”
“世子爷!”王勘突然抬高声音,“你可不要信口胡说!”
“哦?”萧彻扭过头,看着王勘涨红的脸,“尚书大人,你急什么呀?”
王勘脸色一变,顿时知道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世子爷,请你离开!这里不欢迎你!”王勘彻底撕破了脸,想要破罐子破摔,直把萧彻气笑了。
“这好像是大理寺,又不是你们王家,用得着你在这发号施令吗?”
他是皇亲贵胄,虽然没有什么实权官职,但就是两个字,豪横,谁都不放在眼里。
一句话把王勘堵回去,瞬间又没话说了,但既然说到了大理寺,王谙总要出来说一句:“既然如此,我作为大理寺少卿,请世子爷出去可好?”
“不好,毕竟大理寺少卿跟大理寺卿还多了一个‘少’,就是薛晏声过来,你觉得他会赶本世子走吗?”
杀人诛心,说的就是萧彻了,他一张嘴把别人说得哑口无言,自己还在那悠闲地打着扇,王谡算是一眼看透了,萧彻过来根本就是捣乱泄愤的,于是自己也不再假惺惺做样子。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世子爷还这么揪着不放,何必呢?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僵,闹到最后不好收场,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向前走了一步,笑得意味深长,看着霍岐,手指向王家人:“你看看,人家到现在都没想给你一个解释,就想赶快把事情压下去,你都不觉得憋屈吗,人家把你当傻子看。”
霍岐的脸冷得像是要滴下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萧彻,王家人要说什么,却没有萧彻嘴快,他冷笑一声,看着霍岐,眼中皆是嘲讽:“欺骗你,隐瞒你,利用你给自己家族的错误收拾烂摊子,我若不来当这个好人,你可能给别人养了一辈子的孩子都不知道呢?你猜王家人什么时候会告诉你真相?”
“够了!”
霍岐终于爆发,一声怒吼打断了他,萧彻微微抬了下眉,等着霍岐接下来的话。
王家人也知道事情不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了,这件事不止是霍岐将会做什么选择,对王家最大的打击是事件本身是一桩巨大的丑事,如果被外人知道,怕是要戳着脊梁骨被笑话一辈子,若是霍岐再写下一纸休书休了王语缨,那王家在京城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
但事实的真相就是把霍岐的脸摔在地上践踏,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种事,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王家结亲,还不是因为王家竭力要促成,那时他心中就有个疑问,为什么王家会同意嫡女嫁给名不见经传的他,以为王家是看重了他的前途,谁知道竟然只是相中了他老实。
用萧彻的话说,就是傻。
他一抬眼,就看到姜肆也正看着他,只是看,眼中有些许疑惑,但并没有别的神情,就像是看笑话一样。
那一瞬间,霍岐有种被戏耍的愤怒,和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姜肆就好像在跟他说,看看你当初抖选了什么人。
确实,是他自己同意的,霍岐赖不上别人。
他原本想要躲,但这种事怎么多的过去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何况那个人还没死,迟早有一天会来找他,今天只不过是时间到了而已。
“你想要什么?”霍岐终于开口。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并没有歇斯底里,反而是冷静地问萧彻的诉求。
萧彻微怔,看着霍岐的视线多少有些不一样了,只是脸上还带着笑:“我要我儿子啊。”
“不行!”
他还没说完呢,就被霍岐打断,萧彻道:“你认真的?那个孩子可跟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是你不信我说的话?”
霍岐冷静地看着他:“是你的,也是阿缨的,我养了他五年,已经有了感情,你若是真的为他好,就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你也不想整个京城的人都笑话他吧。”
这话一出,萧彻神情明显是有些松动,开始时只是没想到霍岐会自认吃下这个哑巴亏,把那孩子带走是件很容易的事,却没往深处去想。
此事对霍岐和王家人来说确实是丑事,对孩子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尽管他什么也没做错,但外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把孩子当作谈资,在饭后茶余的时候提起,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了,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萧彻用扇子挠挠头,开始犯难了,忽然,他扭头,看向姜肆:“皇嫂,你看这事可如何是好?”
姜肆呼吸顿住,心说这又关我什么事?
萧彻好像也没想要她回答,眼前一亮,道:“不如我当这孩子干爹吧……嗯,我是他亲爹为什么要当干爹?”
他自问自答:“不好不好。”
“要不你当他干爹?”
霍岐脸色难看,萧彻心性不定,这么大的事说起来也像玩乐子一样,心里有个声音说,他当爹,能教出什么孩子出来。
姜肆万万没想到最后是个争着做爹的结局,这事又不关她管,她摇摇头,自顾自地想要离开,那几个人都在为孩子据理力争,也没人留意到她。
姜肆困得不行,出了大理寺就赶紧乘步辇回去了,其实她也挺好奇最后霍昀奚到底归谁的,怎么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也好奇。
不过她自己好像没有这方面烦恼,萧持对安儿就很好,霍岐想要争也争不过他啊!按身份尊贵来说,霍岐也争不过萧彻,只是霍岐能打仗,朝廷需要他,除了萧持以外的任何一人,他又有几分底气。
姜肆想着想着睡着了,都不知什么时候回的皇宫,只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闻到熟悉的沉香味道,安心地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宫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尽管觉得早该见怪不怪了,但一看到这种场面,又羞红着脸非礼勿视。
萧持一直派人留意着大理寺的消息,听说她回宫了,就在宫门外等,以为她回来要怎么为自己的自作主张低头认错,结果人在步辇上睡得这叫一个香啊。
他本是心头有火气,可一看姜肆眼底都是疲惫,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下去了,不舍得把她叫醒。
萧持抱着姜肆往含英殿里面走,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怀里的人搂紧他的肩膀,半睡半醒的咕哝一句话。
萧持听不清,就低下头凑过去,听到姜肆说了一句“霍岐”,脸色登时就沉了下去。
结果还不等他那股火上来,就听到她后面那半截话。
“没个当爹的命。”
第七十二章
霍岐,没个当爹的命。
这件事要放到从前,他死都想不通自己竟会走到这步田地。
萧彻来大理寺闹了一通,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走了,霍岐知道他挑这个时候来就是想看他笑话,然后再添一把火。
霍岐自己的亲生孩子死了,养了五年的孩子又是别人的骨肉,一般人听了这样的真相都不会受得了,也许一发怒一激动就跟王家一刀两断了,将军府的那个孩子也绝不可能再留下,萧彻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人带走。
可惜霍岐不放手,他非要做这个便宜爹。
萧彻并没有强留,反正来日方长,他跟霍岐也耗得起。
姜肆走了没多久,萧彻也离开了,正巧薛晏声外出公干回了衙门,萧彻勾着薛晏声肩膀,人刚进来,就被他往外引:“走走走,陪本世子去吃酒!”
“世子,我这还有公事要办……”
“办什么办?缺你一时半刻大理寺塌不了。”
萧彻把薛晏声带走了,院子里只剩下霍岐和王家人,霍岐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往里走,王氏父子三人互相看看,急忙追上去。
到了屋里,王勘先开口:“贤婿……”
“王大人不必客气了,我怕是配不上你一句‘贤婿’。五年前你竭力促成这门亲事,是走投无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否则又怎么会看上我这个无名小卒?你们意属的是皇家血脉,天子贵胄,让阿缨嫁给我,实在是委屈她了。”
霍岐脸色阴沉,如今没有外人,他也不必再顾忌颜面了,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他眼下青黑,整个人都没有那股精神气,看起来萎靡又沉郁。
霍岐的话是打王勘的脸,但他也知道,霍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王家揉搓拿捏的小兵卒了,他如今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他还要出征北疆,在陛下面前重中之重。
王家不能撼动他,是王家要依顺他。
王勘铁青着脸,一时间心酸入肺腑,老泪纵横:“这件事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贪图富贵……”
王谙脸色更是难看,他甚至都是最近才知道的这回事,父亲知道,弟弟也知道,但都瞒着他不告诉他,也是因为知道他一旦了解整件事,一定不会欺瞒霍岐。
“霍岐,这件事是我们王家有错,但小妹也是无辜的,她嫁给你之后是如何的,你也一直看在眼里,更是拼尽全力也要生下你们二人的孩子,你就看在夫妻二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的份上,保守住这个秘密吧。”
王谙如今也是拉下一张脸,竭尽所能劝说他。
霍岐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眸,静静坐着,坐着坐着就笑了。
他便是这样好说话,五年前也是这般,生拉硬拽就做了王家的女婿,然后像个傻子一样被骗了五年,如果不是事情瞒不住了,恐怕他们还会继续骗下去。
“我们两家今后还是不要来往了。”他开口,声音里已没有起伏。
三人神情一怔,异口同声道:“什么意思?”
霍岐从椅子上站起来:“意思就是,将军府今后不会再和王家有任何往来,我不休阿缨,也只是仅此而已,至于外人怎么看,说实话,如今我已经无所谓了。”
他说到此处,竟然还笑了笑,语气满是自嘲,王勘哪肯愿意和如日中天的将军撕破脸皮,挽回道:“贤婿,你怎能说这样的话?缨儿还是你的妻子,她嫁给你之后也并未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还没有对不起我?”霍岐忽然大吼一声,心中的怨愤再也积压不住,“她托人行凶谋害我妻儿!让我做了一个不忠不义的无耻之徒!她骗我去养她跟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整整隐瞒了我五年!为了她,我与发妻和离,我亲生儿子不认我,你们把我害得妻离子散还不够吗?”
霍岐怎会心中没气,他只是很难发泄出来而已,可事到如今,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忍受了。
“爹,大哥二哥,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霍岐说。”
不知何时,内间的王语缨忽然走了出来,她一直躺在屋里,外面的话她全都一字不落的听到了,她站在门边,身子摇摇欲坠,王谙想说什么,王谡拉了拉他,摇了摇头,无奈,三人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他们两个人。
霍岐坐回椅子上,没看她,也没说过。
王语缨坐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是凉的,茶叶也泡得太久了,她起身要去找热茶,被霍岐叫住:“你别忙了,快去床上躺着吧。”
王语缨背对着他,缓缓闭上眼,落下两行泪。
“与楚王世子相识,是一场意外,但接近利用他,都是父亲后来授意我去做的,那天晚上,我并不知情……等到我再醒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世子以为是我设计骗他,对我恶语相向,并说以后再也不会跟我有任何关系,但我又有什么错呢,我只不过是家族的牺牲品罢了。从那以后,父亲将我送到庄子上,让我避世,我知道我是被他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