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求您活下来,好吗?”
她喜欢夫君的亲昵,所以沈香也凑近了谢青。
在外人看来,谢青仿佛在弥留之际吻她,但沈香知道,他附耳,对她说的话是——“子时,有内应。你与祖母,记得走。”
沈香骇然!
她怎么都没想到,就连谢青的死,也是他自己做的局。
他早料到君主不仁,会以他的血肉之躯伤谢家的心,故而他将计就计,为他们拖延了时间。
谢青不信严盛,所以为了庇护沈香和祖母,他藏下小舟等人作为底牌,护家人们出逃。
尽够了,如今他们安全了。
沈香是谢青的枕边人,又如何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呢?
若他没有身陷囹圄,不足以教君王放下戒备心,也无法暗中为沈香的出逃筹谋。
他真的很擅长抛饵料啊,以身为诱饵,吸引住皇帝严盛的视线!
他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有算自己的生路!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您算无遗策,唯独辜负我!
“我恨您……恨您啊!”
沈香说着锥心的话,却抱着谢青不撒手。她埋首于谢青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从蓬勃归无。
沈香想,就算她今天不来,谢青一定也留有后手,会命白玦或是旁的人告知她计划。
但他想见她一面。
见她做什么呢?让她亲眼看着他死吗?
谢青太残忍了,不愧是她深爱的蛇郎君。
“为我再留一留吧,求您不要闭眼。”
谢青闷闷地笑,时至今日,他还是学不会哭。他应该是世上最愚钝的学生吧。
“对不起,小香,我只是想再见一见你。”所以,他才让沈香亲自送来毒药。
“只不过,每一次,在你面前,都这样狼狈。”谢青吞咽着血水,咽喉间那一口气终是散了,“可能,我就是个怪物吧。”
多谢他的小妻子,肯爱上这样一只野性难驯的兽。
谢青想再对沈香说——“我爱你。”
但他怕,她太留恋他,往后的日子不好过。
本来学不会放手的,他想要什么东西,便会拼命占有。
但今日,他似乎明白了如何爱一个人。他希望沈香快乐,所以他想她忘了夫君。
“小香……忘了我。”
这样,他死后才能瞑目。
他受尽沈香的恩宠,此生没什么遗憾。如今,也是时候,该把沈香还给人间了。
“谢青!夫君!”
沈香起了一身的鸡皮栗子,她眼睁睁看谢青的手落下,看他停止了呼吸,没了心跳。
谢青的魂魄应该散尽了,他忍心舍下她了。
沈香疯了,魔怔似的高喊:“您不是怪物,您是我的夫君!!”
“谢青!你是我夫君!”
“如入轮回,请来找我!”
“谢青啊,请您来找我!来找我!”
沈香拼尽全力也没能留住谢青,这个人间,再没有她的夫君了。
她不甘心,死死抱住谢青不放手。他是她的,死了也是!
“我带您回家。”她费劲儿拖起他的身体,想带谢青回家,“我给您盖厚厚的被褥,教您的身子暖和起来,好吗?”
“您要怎样作乱,我都允您好吗?”
“我真的不让谢金上榻了。我不宠它,只宠您好吗?”
“您其实很怕冷吧?我们上马车,不要踏雪回去了。”
“夫君,你醒醒呀,我带你回家了……”
这一幕太催人心肠,侍从们于心不忍,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要来阻拦。
这是圣命,他们不会让谢青归巢。
乱臣贼子,死后注定不得安息。
沈香今日全无体面,发髻散了,衣裳破了,头钗乱了。
她是柔心弱骨的小娘子,连夫君的尸身都不能保全。
“您不是疯子啊,您是我的夫君啊……”
她被人拉开了手,指甲都断了,指尖全是血。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的尸首被太监们拖走,他们要对谢青做什么?!连妻子都不能为丈夫收殓尸身吗?!怎能这样!
沈香该明白的。
谢青不能回谢家,他是死于一场意外,又怎能被谢家人找到呢?
谢青啊,可能弃尸荒野,可能挫骨扬灰。
沈香又想,她的夫君那样傲慢,死后变成孤魂野鬼也不愿低头问路。
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想为他点一盏招魂的灯啊,一如洪荒那日,她唤回他的魂魄。
沈香希望谢青,死后也能入她的梦,她还想再见到夫君啊。
沈香眼睁睁看着谢青不见踪迹,她被人拉着上了马车。
“夫君!”
马车轧路,驶向谢府。
碧落黄泉,她和谢青阴阳相隔,真的永世见不到面了。
她没有夫君了啊。
第99章
谢青死后第二年, 祁亲王严文麾下的神策军已攻占了大宁国五州,夺了半壁江山。
严盛怎么都没想到, 皇兄弟里最不起眼, 也最没本事的幺弟,竟也能积蓄这样大的力量,与他一较高下。天家的孩子, 果然不容小觑, 各个狼子野心。
严盛恨不得生啖严文的血肉,他为了保住帝位,只得愈发得练兵、募兵、养兵,据守都城。而军需以及粮草,都是要银钱筹备的啊,国库都要被掏空了, 他便命地方官增加税赋,为朝廷牟财。天家的手, 终于伸向了弱小的百姓。
这一年, 天灾人祸, 加之战火,本就闹得民不聊生。严盛还不顾庶民的休养生息,一昧索取。很快,衣不果腹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 上别处去讨一条生路, 京城也涌现了大批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
物极必反, 原本对严盛没有怨念的饥民们隐隐升起了怒火,他们发动了暴.乱, 伤了不少官兵。严文还没下手,严盛那头便乱了起来。
民变则兵变, 皇权怎允许下等的贱民罔顾尊卑,爬到头上来?
于是,严盛在宣德楼前亲手执剑,杀了一个人,以儆效尤。
血溅下楼门,洒了一地。
门下,弱不胜衣的流民比比皆是。他们不由自主仰首望着,直勾勾看着那一名揭竿而起、意图抵抗皇权的男人死于非命。
他太瘦了,皮包骨头,饿了许多天。
人群里,有人认出皇帝杀的男人。前段时日,他们还一起挤入官人们居住的巷子里乞讨。
男人说他的女儿饿了好几天,实在想吃口馒头。
如不是活不下去,谁想和皇帝谋反?
谁不惜命啊?如今他为了吃食,却要被皇帝压在平素用来下赦犯人、年节普天同庆的宣德楼前,当众处死。
天家不爱民吗?他不该开仓赈灾吗?可是皇帝的军队也要吃饭,没有多余的粮给百姓了啊。
大家看着那个男人惨死,忽然悲从心中来——他只是想要一口饭吃。
他的今日,也是大家的明日。所有蝼蚁一般的世人,感同身受。
暴君!
不知谁这样想,谁又这样喊——
“暴君!”
“暴君!!”
民心涣散,民怒沸腾。
严盛又用一贯的话术抚慰百姓,且再忍一忍,只要打赢了战,国土安定,民生自然鼎盛。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百姓只想好好活着,他们不在意谁做君主,也不在意谁主江山沉浮。
而祁州那边,沈香知道都城不事生产,民穷财匮。严盛死守京师府兵,生怕被严文夺权,恨不得百姓都死绝,只留下骁勇善战的军士固守城池。
于是,她做了个大胆的决策。她招募了那些流民,允许严盛的子民们投奔叛军。不必他们从军,只要他们吃饱饭以后,能帮忙耕作农事就行。唯有自产粮草,才有本钱同严盛打持久战,长长久久地耗下去。
比起等死,流民们自然更愿意来沈香这一边混口饭吃。便是被冠上“叛国”的罪名又如何呢?都是宗亲兄弟的切磋,国姓还是“严”,又怎算得上国.贼?沈香故意放出这起子消息,说服了孤苦无依的荒民倒戈严文一党,祁亲王的阵营日益壮大了。
寂静无声的殿宇里,严盛坐于龙头宝座中,触手可及之处,摆着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
“如果谢安平没死的话……”
或许有人能替他出战,守住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