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皇后,他不需要强盛的外戚做靠山。
他是皇帝严盛的儿子,他只要好好依靠父王,做出乖顺的模样就好了。
严尚怜悯地望着裴温,从这个孩子的眼里,裴温读懂了很多东西。
天家人哪来的情深义重,别说保他官复原职了,眼下怕是命都护不住了。
裴温惶恐不安,他忽然抱住了严尚的腿,结结巴巴求饶:“殿、殿下,您记得吗?您小时候想吃宫外的桂花糖,是罪臣特地出宫买来,藏于衣里带给您吃的。罪臣是看着您长大的啊!您……您开开恩。”
严尚笑了一下,道:“多谢您当年的顾念之恩,只是如今,若我想吃一口糖,大批的臣子会前仆后继,为我买来。”
即为——您当年的恩情,谁又在乎呢?
裴温懂了,太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了。
他有勃勃野心,为了登位,谁都能舍弃,包括他。
裴温挟恩图报,罪该万死。
他绝望地松开了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头落地。
严尚今日来,除了要裴温死心,也是想趁机告诫他一句:“您好生赎罪,我会厚待裴家人的。”
他在警告裴温,若是再攀扯出什么有的没的事,当心他下手黑,让整个裴家,为他殉葬。
裴温吓得仰头,他怎么也不明白,当初那个背地里喊他“裴小叔”的孩子,原来还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是他被天家人骗了。
姓“严”的王家,哪里有慈悲心肠的种?!
严尚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这次,没有狱卒逢迎,仿佛无人知道有闲杂人等擅闯了刑部大狱。
来的人,是谢青。
他为裴温开了锁,领他上一间单独的刑室。
牢狱里总有种陈旧的腐血味,催人作呕,而谢青,竟气定神闲地取出火折子,为他煮了一壶粗茶。
他厚待裴温……为什么?
裴温颤巍巍接过茶盏,不明就里:“您是谢尚书……”
谢青叹息了一声:“方才的话,谢某都听到了。太子不慈,本官为裴将军不值啊。这样的东翁,你伺候着,定难受吧?”
裴温不答这话,他闹不清楚谢青的立场,不敢贸贸然吱声。
谢青挪来一把木椅子落座,风轻云淡地道:“若谢某有法子,让裴将军戴罪立功,你可愿一试?”
“你……你为何帮我?”裴温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饭食,谢青为何这般好心呢?
谢青微笑:“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与其让忘恩负义的太子来保裴家,倒不如把机会攥在自己手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裴温知道,严尚那句作保的话不过是权益之策,等他人头落地,谁知道裴氏一族会不会被他带累。
既如此,他就要先下手为强,抢占先机。
至少,他不能拖累家族。
“好。”裴温答应了。
“裴将军是个爽快人啊。”谢青高举起茶盏,“来,我敬你一杯。”
明明是面容柔善的郎君,今夜就着月色,竟如鬼魅一般骇人。
就此,计成。
翌日,裴温告发太子严尚私下豢养私兵,还私藏新铸出的上万把横刀和弓矢!他有谋逆之心,意图逼宫造反,罪无可赦!
皇帝严盛震怒,下令彻查东宫。
严尚没做过亏心事,不怕君主搜查!然而令他傻眼的是,在他坊间的别庄里,真搜罗到了成千上万的武器装备。这么多的军需,没有三年以上的筹备,怕是锻造不出来。
大胆逆子!竟肖想了皇位这般久啊……
严盛怒火攻心,当夜便让政事堂的大臣们起早诏书,废黜太子。
好歹顾念一点父子之情,严盛没杀严尚,只将他软禁于掖庭冷宫之中。
“不可能!父皇,我没罪!”
“有人陷害我!是裴温!他这个狗贼!”
君王多疑,他不信严尚的说辞。
若非严尚要舍弃裴温,又怎会逼得下吏狗急跳墙,咬出主子家的秘密呢?!
严盛不在乎严尚究竟有没有反心,他只知道,蠢笨的皇子,不足以继承他的皇位。
而身陷囹圄的严尚绞尽脑汁都猜不出,那一批军.器,究竟是如何入他府邸的?是谁在背后捣鬼?!
实际上,这一批武.器乃是三皇子严谨锻造的军需,他早早起了反心,就等着有朝一日改朝换代。
原本谢青要他交出这一批军备,严谨还舍不得。
但仔细一想,区区几千兵马,要拉下他的父君,怕是不够,不如先废了兄长,再图日后。
谢青立了大功,严谨对这位手段高明的幕僚,几乎是言听计从。
私宅内。
谢青微笑,轻啜了一口茶,道:“若三皇子不放心,不如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免得官家感念大郎君的恩情,容儿子寻到机会,再次起复。毕竟……废太子羞愧难当,自缢于掖庭之中,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您说对吗?”
“对、对!还是谢先生手段高明!”
严谨心里盘算着恶计,他要兄长……死无葬身之地。
第95章
京城十二月, 腊八那日,佛寺举办浴佛节。
香火鼎盛的紫竹寺派出了僧人, 命他们四下发腊八粥讨吉祥话。
僧人虔诚地捧着一只沙罗盆, 每到一户人家,便取来杨柳枝蘸水,轻洒上佛身, 为主人家祈福。钻的都是礼佛的高门大院, 官夫人们见着了,再不情愿也会递点香火钱,算是买粥了。
谢青不信这些,但想到沈香,还是打点了一些香火钱,端了一碗粥入屋。
半道上, 白玦忽然从天而降,栖于谢青肩臂。一股浓烈的檀香撞进主子的肺腑, 谢青寒着脸, 死死掐住了白玦的脖颈, 冷道:“这么多天,死哪里去了?身上全是西红花味(藏红花)。”
白玦一点都不怕谢青,被他下死手欺负,反倒兴奋地扑腾羽翼, 仿佛它知晓主人家不过在和它玩闹, 这便是掠食者的共通性。
谢青霎时间想明白这是什么味儿了,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道:“哦?你这回路子倒跑得远……想来也就只有你母亲的部落能召你回去了。”
谢青松开了手, 放飞白玦。
随后,他嫌恶地擦了擦指缝沾染上的藏香。
没多时, 屋檐上,一道人影蹿过。
谢青飞石,不过一眨眼,将人打落。
“啊!”阿景狼狈倒地,“尊长,您下手忒狠了。”
“少聒噪。”谢青恹恹地开腔,把腊八粥递给阿景,“信给我,粥端给夫人。”
“是。”
阿景从怀中摸出严文送来的信,随后高高举着腊八粥,颤颤巍巍奔向了后宅。
信可毁,粥不能洒,让尊长知道,铁定剥他的皮!
谢青抖开信,扫了一眼,心下明了:严文要开始动身了,手下的兵也练得精锐。不少谢家旧部都投奔了祁州,地方兵精粮足,再由严文领兵,终能将王朝撕开一道口子。
事情渐渐有趣起来了……谢青微微一笑。
翌日,谢青上了一趟刑部狱。
雪落得愈发大了,狱卒们纷纷穿上加了棉内胆的袄袍。牢狱里冷,他们止不住瑟缩,手指不断摩挲,当差也懒倦不少。
直到一声凄厉的喊声传来——“裴温吞石自尽了!”
狱曹们各个抖若筛糠,这可是敢状告废太子的紧要人物啊!就这么死了,他们该如何给官家交差?!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大胆去请了刑部尚书谢青来主事。
谢青不愧是官场中浸渍的老官人,遇事八风不动,自有肃穆威仪。
他潦草瞥了一眼尸身都凉透了的裴温,遗憾地道:“啧啧,近日真是不太平,刚死了个乞丐,又来了个裴将军。咱们刑部狱累的杀业太重,想必是邪祟也要钻出来胡作非为了。”
上峰忽然说了一嘴怪力乱神的话,惹得两侧的狱卒们面面相觑。
这话,该接,还是不接?
还是狱曹懂事儿,忐忑地问了句:“咱们对上禀,裴温将军愧对东宫,一时想窄了,寻了短见,您看成吗?”
这般便不算刑部狱看管不力而导致的疏忽,全是裴温自个儿熬的苦果,罪名落不到刑部头上。
谢青不答话,他只是抽了一条洁白的帕子,缓慢地擦拭指缝,里里外外,直至纤尘不染。旁人擦手,都是为了除去指上惹人心烦的脏污,偏生谢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更像是借此动作静心。
一时之间,郎君正邪难辨。
真是多事之冬,祟雪落入红墙黑瓦的宫殿中,没被真龙天子的气势压制,反倒祸乱宫闱。
冷宫里,又多死了一条人命。
内侍监张福贵今儿穿了新的冬袄子,裹在紫色绸袍之中,神气得紧。
他奉皇命来给废太子送腊八粥,哪知阖宫静悄悄,连人声儿都没有。
怎么回事?便是冷待皇子,也不该这般清静啊。
一喊不开眼的小太监传话,还没等人回声儿,他竟发现檐下悸栗栗跪了一排青袍小雀子,原是随侍太子的小黄门全到这儿来了啊。
张福贵心里头咯噔一声,直道不好。
这群小人精,定是知道出了差池,自个儿脑袋怕不保,这才不敢往上报,擎等着他来主事。
畜生啊!这样坑害他!
“蠢东西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耽搁贵主儿的伺候,小心你们人头落地!”张福贵心存侥幸地嚷了句,给他们紧一紧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