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头胎孩子,自然当心肝宝贝一般紧着。
若因“怀孕”一事,孙香独得谢青偏疼,倒情有可原,诸位夫人的心气儿也顺点。
她们有孩子的时候,哪个在家不是呼风唤雨?都是过来人。
沈香不蠢,一下就明白了关窍。
呃,夫人们之间的战役,真是累人呢!她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还不好糊弄过去。
于是,沈香决定开始“做法事”了。她忸怩地一甩帕子,小家子气地嘟囔了句:“夫人们快别问了……这段时日,夫君不让我对外说私事。”
话一出来,大家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怀身子头三个月,实属阴阳混沌期,绝不能泄露天机的!倘若问多了,孩子可能坐不住,容易滑胎。
想到这个,她们又鄙夷地看了周夫人一眼。要是谢家的孩子因周夫人的话,有个三长两短,那她真是千古罪人。
周夫人被反将一军,忙磕磕巴巴地辩解:“我、我这不是关心谢夫人身子骨么?我出于好心呢!”
“无碍的,咱们继续闲谈吧。”沈香温柔地拉周夫人落座,贤惠大度的模样,更惹来夫人们的一阵怜爱。
当然,沈香蒙混过去了,几日后的谢青,倒遇上了点风波。
不止刑部衙门里,常走动的下司也对他挤眉弄眼讨红鸭蛋,就连六部九寺的官人,一见谢青便拱手:“预祝谢相公喜得麒儿、麟女。”
道喜次数多了,谢青回过味来。
他们是说沈香怀了孩子。
但,谢青不喜孩子,也唯恐沈香受累,一直有服用避孕事的秘药。
既如此……
郎君意味深长地扬眉,心下冷道:是谁不开眼,敢撬了他的墙角么?
倘若只是有心人编排几句荤话谣言,那他寻到机会,也得撕烂人的嘴。
另一边,沈香还在茶寮里坐着。
为了凑趣儿,何家请唱戏班子来院子里添彩。夫人们点了几折戏,正听得如痴如醉。
这个当口,奴仆差人来寻她,说,何夫人有事想邀沈香后院一叙。
该来的还是来了。沈香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婢子。
何家后宅,画阁朱楼,九曲游廊,美不胜收,可见世家大族的家底殷实。
婢子拨开重重耶蒂珠帘,暖气拂面,烘去一身秋寒湿意。室内的泥壁上萦纡沉香,主人家大方,竟是将香木砌入了墙中,以火烤熏之。
这般雅致、奢靡,真教沈香开了眼。
沈香不过四下打量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望向上首,便有娇女子起身逢迎她:“你是谢夫人吧?快请坐。”
沈香福了福身:“小香见过太子妃。”
太子非君,乃是儿臣。故而他的妻子,也不过是臣妻。
既与沈香平起平坐,她不好用谦辞自称,私底下还是随意一些。
太子妃笑了声,夸赞沈香:“谢夫人果真敏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今日委屈你私下同我碰面,咱们坐下闲谈几句。唉,倒是想正大光明与你结识,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人瞧见了,牵连上你我夫婿朝中政事便不好了。咱们这算私交,没那起子功名利禄牵绊的。”
这话说得可太漂亮了,何家给谢家递帖子,不就是邀请谢青站位?偏生太子妃樱口一开,又糊弄成家常往来,蓄意消除沈香的戒心。
沈香只得见招拆招,笑答了句:“是,今日与您谈天,真有一见如故之感。”
太子妃以为沈香出身农门,说话少不得短见薄识,哪知,她和沈香来来往往切磋几句:谈农事耕作,沈香对答如流;谈诗词歌赋,她也出口成章。再问得深了,太子妃自个儿脑子都不够使。
她隐隐反应过来——怎么像是谢夫人迁就她谈天呢?
被人拿捏住七寸的感觉真不好,太子妃重重蹙眉,却不敢表露出不快。
没辙了,她推了推银鎏金梅纹盘里的衢州小食,同沈香道:“谢夫人是衢州长大的娘子,应当爱吃这道地方名点——蜜煎乌梅金橘子吧?”
太子妃在套近乎,不是诈沈香。
但沈香多留一个心眼子,没答话,只挑拣了一颗小蜜橘入口。
稍尝了尝,她温婉一笑,道:“这道点心工序繁复,乌梅去核后藏于金橘里,再腌制崖蜜数月才能成。吃着带点涩味,却极其下火去秋躁,太子妃平素能试着用它泡茶,午后品茗一杯,十足的闲适。”
沈香压根儿就没说这道点心是不是衢州产出的。
她只不过在家府里吃过,还特地问了谢青甜食的制作工序,这才记了个囫囵,足以今日糊弄糊弄太子妃。
幸好夫君没搪塞她,沈香问什么,他便极有耐心地答什么。而金橘泡茶的技法嘛……其实是谢青不爱吃甜食,又想陪家妻漫度时光,故而拿木镊子夹了一颗混入茶中,冲淡甜味。
听沈香说得头头是道,太子妃想起严尚的嘱咐,目露向往,道:“我幼年时也在衢州住过一段时日,如今想来,真真怀念得紧。如有机会,我定要再去一趟衢州的……既然是你的故里。到时候,我邀谢夫人同往可好?”
一道儿出游,这得关系多密切才能成行呢?可见太子妃焦心呐,闲话家常两个时辰就想和沈香成为心腹之交,太贪了一点吧……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香没拒绝,她四两拨千斤,说了句:“有机会一定。”
那当然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画饼子,谁不会呢。
太子妃面上欢喜,捏了捏沈香的手,一派圆融。
只是,她心里却知:啧,这个谢夫人看起来也不简单嘛!简直油盐不进。她在娘家坐了一个后晌,竟没撬出一句谢青的事,也没试探到谢家的立场,真教人恼火。
再谈下去,院子里的官夫人们就要起疑了。
太子妃还不想把拉拢谢家的事儿摆在明面上,她只得先行辞别,回了东宫。
见到严尚,太子妃叹气:“殿下,谢夫人并未告知妾身,关于谢相公扶储的态度。”
她懊丧,没挖出什么关窍。
得知妻子见到了谢夫人,严尚安抚夫人:“谢青那样聪慧的人,怎么不知今日何家设宴的目的?他肯放家妻同你接洽,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至少他愿意接下后党递来的手,能成为咱们这一派系的人。咱们先三弟一步,把持住谢青了。”
“真的?”
“嗯。一臣不侍二主,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的。”
严尚心里也很后悔。早知谢青如今能爬这样高,少时,他就不该放纵那群高门郎君欺辱谢青了。
那时,严尚不过想着,他需要的是庙堂文臣的助力,而非世代武将的谢家。与其善待谢青,倒不如同其他伴读的小郎君们打好交道。
只要他没对谢青动过手,便是助纣为虐又如何?他是储君,与臣子,日后都有和缓关系的机会。
这便是天家的底气。
幸好,如今攀交上关系也不算迟。待他一统天下,再重用谢青,稍作补偿便成。
但,令太子没料到的是,他夸赞的聪明人谢青,今日却背信弃义,接下了三皇子严谨的请柬。
谢青暗下赴了严谨私宅里的酒宴约,难得多留了两个时辰。
席间,酒酣耳热。
谢青贪了几杯酒,抬手支额,作醉酒的风流姿态,同严谨笑道:“谢某感念三皇子多年前的赠药的恩情,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严谨心神一动,欢喜地作揖:“如此,我便全依仗谢先生襄助了。”
他改口倒快,一句“先生”,将谢青拉入幕府,做他出谋划策的僚佐。
“三皇子客气。”谢青顿了顿,摩挲杯盏,意味深长地道,“我与您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也盼着三皇子前程锦绣……只谢某昨日为您卜筮了钦卦,显的是九三爻辞,大凶呢。”
“谢先生何意?”
“若处事无主,任人摆布,三皇子心里必存憾事。”
严谨听出谢青的意思了,他是说,如果他毫无作为,任严尚居于太子之位,恐怕他的夙愿便不能实现了。
严谨眼露阴鸷,朝谢青一拱手:“还望谢先生赐教,为三郎改运换命。”
谢青了然,淡淡问:“哦?不知三皇子所求,乃是何命?”
“谢先生,我也不同您说虚的。”他沉声道,“三郎所求,乃是天命!”
不破不立,严谨在谢青面前暴露了勃勃野心。
谢青会意,唇角的笑意渐深,教人看不透深邃心思。
“谢某欲贵极人臣,首要便是跟对君主。”他微微阖目,一派醉玉颓山,慵懒地道:“既如此,谢某如您所愿。”
第92章
十月, 各司各府衙门休沐,正巧赶上了立冬, 官家御笔一挥, 讨了个“官民同乐”的巧宗,直接连放两日假。
除却巡街使与金吾卫的翊府护卫要日夜宿守京城,旁的官吏基本都想待家里休憩, 或在私邸里组一个公卿大臣的聚宴, 为的是拉拢人情、缔结和睦关系。
逢年过节,多好的亲近上峰的由头?蠢蠢欲动的下司们,立马将帖子递进了谢府。谢青乃近年的新贵权臣,又是历代最年轻的相公,他定不能缺席的。只是谢青八风不动,行事也素来圆滑, 从不沾染党派纷争,唯恐被冠上“结党营私”的重罪, 怕是难请得很。
然而, 在诸位大臣眼中很难请的谢青, 此时正直勾勾盯着小妻子沈香收拾箱笼。
郎君长眉入鬓,面若刀裁。本是喜笑的人,今日却没那起子柔善心思,眸光比霜雪还寒。
谢青轻抿薄唇, 又问了句:“为何小香非去不可?”
语气里满满不悦, 恶意积蓄、酝酿, 蠢蠢欲动。
屋外,隆冬天里, 飘起了雪絮。绒绒的一团,落在猩红毡帘上, 被屋里的炭火盆子一烘,立马化成了水,打得布面上一排深深浅浅的黑点。
屋内燃了取暖的炭盆,窗缝得拉开一线,通个风儿,以免熏人。谢青自觉为妻子挡风,主动落座窗前,迎上霜风。偶有雪花栗米掺入郎君如云倾泻肩臂的浓密乌发,平添了瑞气,瞧上去颇有种山中仙人的娴雅韵致。
若谢青没有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凡人神情……那他就更像仙风道骨的谪仙了。
沈香放下将将要塞入包袱中的灰鼠暖帽兜梅花大氅,无奈地望向夫君:“和您说过三次啦!赵大娘的家宅前些日子被雪压塌了,是我和干爹,还有小五一道儿登门帮忙扫的雪,还请了泥水匠人重新搭建了屋棚。赵家大郎君归了家,知道老母亲险些被埋雪里的事,说什么都要请我们来村里吃口热乎的山猪宴。消息传得快,村长也知道了,故而特地全村合资办了立冬宴,感谢这些年官府里的照顾。我等不去,太不给面子,毕竟赵家村是贫寒小村落,怕官人们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吃食,暗自伤心呢。”
谢青不满:“外诸司的立冬聚宴皆由官署主官们从公费中拨款承办,犒劳下吏。许大尹不过是抠门,不愿动用公费花销,这才带尔等上赵家村骗吃骗喝,搜刮民脂民膏。”
“夫君……”沈香说话嗓音稍稍严厉,“不可以说得这样难听哦。”
“嗯。”谢青改了声口儿,“那改成……许大尹良心发现,带你们上赵家村,官民同庆立冬节气。”
置气儿啊!说话一句赛一句的夹枪带棒。
沈香叹了一口气,上前伏于谢青的膝头,握一握他被风吹得冰冷的手。
“京兆府的官人们都去了,还带了不少吃食一道儿庆贺。我也是官署中的一员,缺席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