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晋为难地答:“小香,秦刺史在容州职事多年,州县官吏同他都有勾结牵扯,恐怕不好动他。”
谢青似笑非笑:“若谢某非要动他不可呢?”
听这话音儿,是下了杀心。
“这……”孙晋犹豫不决。
沈香分析利弊给他听:“干爹,如今有夫君在容州镇着,秦刺史不敢动手。若年底,我等归京述职了呢?您和干弟留在任上,焉能有好日子过?便是从前不招惹秦刺史,他都拿修缮金算计您了,如今闷头吃了个大亏,还摔了跟头,这种心胸狭隘的人怎么可能放过您?”
沈香的话没错,眼下风平浪静是托了谢青的福气,往后他一撂开手,秦刺史的软刀子便捅进来了,那时真的“入地无门”啊!
孙晋不蠢笨,他叹了一口气:“看来为今之计,只能立下大功,改官入京……”
“是了。”沈香宽慰孙晋,“京中,夫君不至于鞭长莫及,还能照看孙家一程子。”
孙晋起身,拜谢高官:“下官多谢上峰庇护。”
“不必多礼。”
谢青虚虚搀了一下,让他全了礼数。
时局艰难,不能坐以待毙。孙晋深知不破不立,他决心反这一趟水:“秦刺史不是平庸之辈,他同诸道观察使交好,考课有人担待,基本不会出差池。”
诸州长官的考课均由诸道藩镇的观察使判定。
谢青抿了一口酒:“怪道他生了熊心豹子胆,敢嚣张做事……有上峰罩着,自然万事便利。”
沈香问:“秦刺史同州县里哪个官员交好吗?这样一只老狐狸,直接去查恐怕难得手,得从旁打探,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孙晋如梦初醒,道:“哦!小香不妨去探一探秦刺史麾下的长史。”
“长史?”
沈香知道长史乃州官麾下幕府的长官,也就是幕僚之长。一般无实权,多由闲散官员就任或者宗室子弟填补上去。他们全听州府刺史差遣,等同于秦刺史的傀儡身。前朝或许还重用过,今朝只是一个六品小官,权看上峰倚重与否。
“对!”孙晋意味深长地道,“上官别架(长吏)明明是闲散小官,有秦刺史压着,往后也未必能高升入京。如此好拿捏的佐官,竟颇得秦刺史青睐,还娶得了秦家嫡女为妻,让人不敢小看啊。”
沈香懂了:“若要用姻亲拉拢,巩固关系,恐怕他真是秦刺史的心腹了。既为趁手的利刃,总会委以重任的。”
孙晋话说得十分明白——要拿下他,利用这位上官别架,扳倒秦刺史。
沈香心下有了计较,没再说旁的。今日的家宴真就散了。
夜里,沈香吃了酒,面色微微酡红。她下意识往从前的寝居里走,还没迈开步子,忽觉腰上一紧。
原来是谢青打横抱起了她。
夫君略带梅子清甜的酒味萦绕她耳廓,他咬着她的耳骨,小声低语:“呵。看来夫人是真醉得不轻,连路都走岔了。为夫领你,归于正道,可好?”
闻言,沈香心里无奈。
明明他要带她去的路,才是歪门邪道吧?
瞧瞧,只要同房过一次,她再无可能独自一人入睡了!
第70章
隔天, 沈香和谢青启程,坐马车去往庆海县。
谢青得偿所愿, 能领小妻子归京。既如此, 带不带孙楚同往倒是没那么重要了。思来想去一刻钟,他吩咐随行的谢家臣小舟,由她指点孙楚武艺。
孙楚拜的师父是谢青, 来个小喽啰指点他算什么?
正要叫嚣, 被小舟三招打趴下。
孙楚忙跪着行礼,虔诚:“您往后就是我二师父了。”
“不敢占小郎君便宜。”小舟冷淡答。
“您说这话的时候,如果能把玉足从我背上挪下来,那就更好了。”
“哦。”小舟挪开了脚。
孙楚输得心服口服,没想到姐夫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奴都这样厉害,还是个患上面瘫症的小娘子, 那他确实还不够格让谢青亲自指点。
沈香头一次见到谢家臣里还有小娘子,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舟好奇起来。她问:“小舟怎么入的谢家?她是家生子吗?”
谢青皱眉:“我不记得了, 这事儿, 小香可以问问阿景, 他嘴碎。”
“……”夫君上眼药好能耐啊。
沈香缄默一会儿,干笑:“您日理万机,确实没阿景闲暇时辰多。”
沈香抛出去一枚石子,听得车帘外一声巨响, 原是阿景到了。他嬉皮笑脸钻进车厢, 还没来得及和沈香说两句俏皮话, 就被主子一记凌厉的眼神吓退。
阿景想起山寨里的苦难,老实巴交瑟缩到角落, 问:“小夫人寻我什么事儿?”
沈香笑眯眯抛了一块盐梅子酥油饼至他掌心,当作奖赏, 问:“小舟是什么来历?”
“小舟啊!”阿景咬了一口饼,腮帮子鼓鼓的,“她是贺叔带回来的小娘子……好像是谢家旧部的孩子吧。不大爱说话,每次找贺叔,都是问她爹怎么死的。不过贺叔没一回告诉她,只说等她哪日能打过他了,他就说出她爹的死因。”
沈香心里“咯噔”一声,她记得那些谢家旧部死得多冤枉。他们是被皇帝下诏赐死的,所有听谢安平差遣的谢家将,一个不留,全部斩杀。
不忠君的将士,没资格活。
她记得谢青提起的尸山血海,也记得那些屈-辱与不平。
这些事,可怜的小娘子不应该知道,家仇不必她背,有谢青和沈香在负重前行呢,他们会替谢家枉死的英魂伸冤。
国运昌盛,是谢家将们用不屈的脊骨,一寸寸守下来的,而不是君主无足轻重的几道军令。
勿敢忘家仇啊,谢家将的命不能这样轻如鸿毛,遭诸神摒弃。
阿景不知内情,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说:“小舟夙夜练武,如今本事大极了。前两天和贺叔过招,匕首来势汹汹,差点割开他喉咙,好在贺叔身手老道,避了开,没在咱们弟兄面前丢脸。不过他说,再这么下去,怕是拦不住小舟了。”
很快,她就知道真相了。到时候,她会做什么呢?为父亲报仇雪恨……弑君吗?不能轻举妄动啊。
沈香听得忧悒,阿景走后,她半天不言语。
苦着脸的小妻子,谢青不喜欢。
他拍了拍膝骨,笑着哄她:“以往总趁机伏于我膝上,怎么如今能占便宜,倒矜持起来了?”
谢青故意牵扯出从前和沈香共乘一车惹出的笑话,他费尽心思逗弄她。
沈香抿出寸许笑意,倚靠到谢青怀中。郎君会意,得体地环住她腰肢,搂孩子似的,抱她坐于膝上。轻轻一拥,衣布摩挲,周身都是绵长不绝的草木清香。
似是幽谷兰蕙,其香也符合谢青其身。
沈香任谢青抚着她的脊背压惊,好半晌,她问:“夫君,你知道谢老将军出事那一日,难过吗?”
沈香隐约记得,那天她撞见谢青肢-解死物,是一只山畜。其实她也害怕见血,不过为了宽慰谢青,沈香仍抱着甜糕,大胆靠近他。
谢青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有一点烦闷,想杀生。我……没有落泪。”
并不是不会难过,而是只会笑,没有眼泪。
这样说,好像一个怪物,他忐忑不安,怕沈香不喜。
郎君垂下眼睫,缄默不语。他不正常,和人间格格不入。
沈香忽然很心疼他,她小心翼翼搂住谢青的脖颈。
谢青天生没有眼泪,不是他的错,是天神待他残忍。
沈香如今很懂谢青了。
他很可怜,本该哭泣的时候,连情愫都发泄不了。
神佛看他笑话,看他惶恐不安,怪异地幸存于世。
难怪想渎神,因为从未有人对他施舍过善心啊。
“往后,您难过的话,我替您哭,好吗?”
她想到谢青伤重,靠在她膝上时,晶莹剔透的眼泪滚落入谢青的眼底……她借给他伤痛,教谢青好好哭了一场。
谢青怔忪,怀里的小妻子变得好耀眼。他仰首,虔诚地亲了一下沈香发颤的眼睑:“我不想小香哭。”
为了保全她的眼泪,所有苦难,他都会自个儿咽下,无一例外。
“永远对我笑。”谢青含笑,又道。
只要对他笑就好了,不必难过的,他罩着她,给她撑腰。
两日的车程,抵达庆海县已是熔金残阳时分。
早听闻高官要来,马车外乌泱泱又围了一堆官吏。
为了以防万一,沈香今日已于鼻梁与眼窝处上了点易容的面皮,变成了另外一张美人脸。五官左不过一个嘴巴两只眼,稍作调整就能大变样。
她仍旧娇媚,姿容却和以往大相径庭。秦刺史这些对她不熟悉的人定认不出新鲜眉眼,不过这点变化难不倒谢青。
沈香都要怀疑,谢青认人,不是看脸,而是凭借气味。
他识得她,无论沈香变作何等模样,他都知是她。
谢青先下的马车,为了给沈香撑场子,他温文含笑,抬手去牵她。
拿谢提刑当脚垫子?小娘子真真胆大妄为啊。
官人们面面相觑,私底下嘀嘀咕咕——
“她是谁啊?”
“哦!这怕不是那位金垌县的小香娘子吧?”
“是了是了,我有印象,原是她啊……”
“十分得宠呢。”
……
沈香明白了谢青的用意,和他出门已是招眼。既如此,不如再多偏疼几分,好歹依仗他的势力,她狐假虎威不会受委屈。
今日宴席,后宅里定是女眷们的天下,官夫人各个眼高于顶,万一她受气,一时都寻不到谢青的门头告状。
夫君也太小心了。
沈香玩味地笑了下,于无人处小心勾了勾谢青修长硬朗的指骨,当作他贴心的奖赏。
锦衣宽袖底下,这点子粘稠浓厚的夫妻旖旎,无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