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边半截树上趴着的两只是不是就是上周刚入园的双胞胎?啊,我只能看到其中一只的脸,学长你给我拍张照片,我看看像不像?”
双胞胎大熊猫大概是因为刚到新家尚在拘谨,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玩耍。王术被堵在人群后头,听着前面人惊喜的叫声,心尖儿痒得厉害,不住扒拉李疏的胳膊。
雨丝从似有若无开始变得绵密了,几个饲养员交头接耳几句,纷纷招呼着大熊猫回去避雨,大熊猫赖皮不动,他们就亲自上前或抱或拖捉拿归案,排在前头的游客被逗得一阵阵发笑。
“他们在笑什么?咦?树下那个竹筐在动,大熊猫钻进去了?”王术在脑袋与脑袋之间的缝隙里不住腾挪,越看不到越好奇。
李疏低头给了王术怜悯的一瞥,突然半蹲下去,右手扣住王术的膝盖,右臂微一发力,单肩将王术给托了起来。
王术猝不及防轻轻“啊”一声,上身向前一倾,视线高度一下子就飙到了两米八,六只正与饲养员拉扯的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跃然视野。
“我鞋底蹭到你衣服了,太重了,你放我下来吧……多不好意思学长,”王术的羞赧大约只存在十五秒,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国宝拉走了,“哈哈哈,你看爬架那块儿,她快被拉长成面条了,咋那么犟呢。啊,石头后面那只最圆滚滚的直立起来了,她是不是在跺脚要抱抱?哈哈哈真是啊,这抱不动啊……”
有人在侧后方掏出手机默默拍下了细雨里这温馨平常的一幕:一个白皙瘦高的男生一肩托起女朋友,跟随着她的指令左右腾挪。男生下颌线清晰流畅,眉眼乌黑仿佛带霜,一眼看去是会在毕业典礼上致辞的不浮不躁但离你的生活很远的高冷男生,能给你的最大情绪反应也不过是嫌你挡道微微蹙眉,不像是会当众做出这种事的人。但是他就是在这样的和风细雨天里稳稳当当地举着他的女生,极富耐心地陪着她看大熊猫,直到大熊猫全部被饲养员带回去。
告别大熊猫的两个小时以后,王术跟着李疏踏上廊桥准备飞回晋市,再两个小时后,两人在落地晋市并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王术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街景,恍恍惚惚觉得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行程离奇得都不像真的。
“离奇”这个词当然是仅针对王术本人来说的。在她过去的二十年人生经验里,如果要远行,最起码提前一个月就得开始计划行程和安抚振奋的心情,像这样说走拎着来不及放回家里的书直接就走,是从来没有过的。
至于那个猥琐男,谁还记得他是谁?
海市虽然温度也低,但风轻雨细,感觉就像个即便发脾气也不过是扭个腰跺跺脚的年轻姑娘。晋市就不同了,风又大又重,里头仿佛裹着斧钺勾叉在街道上呼啸而过撞得乱响,仿佛电影里拥有绝对力量的大反派吹着口哨提着刀在翻遍每一寸土地斩草除根。
“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突直跳,仿佛在预警。”王术说。
“它是在预警什么呢?”胡同和胡同口昏黄的路灯渐渐逼近,王术转头盯向李疏。
李疏把王术示好的脑袋拨开,若无其事道:“是么,你不知道么?我觉得可能是‘长本事了,敢夜不归宿’之类的。”李疏把她的书包给她放到膝上,并轻轻拍了拍,袖手旁观的态度非常明显。
王术露出沮丧脸,她昨天只微信简单向家里交待了一句“我跟李疏出去玩儿了”,杨得意问去哪儿玩儿,她说海市,杨得意便没再说话了。她当时心慌意乱没有精力多做打点,现在开始头皮发麻了,早知道就编个丰满的谎话了。
王术战战兢兢回到家,却并没有被诘问。杨得意问她都去了海市哪里,她老老实实说去了哪里,说着说着眼睛里就又开始有光了。杨得意耐心地听完,带笑点了她句“瞧你那样儿”,便让她赶紧洗漱去了。王术临走悄悄瞥一眼一直盯着电视不说话的王西楼,试探地叫了声“爸爸”。王西楼仿佛这才留意到她回来了,回身笑道,“厨房冰箱里给你留了块蛋糕,一会儿你记得去吃了”。
王术拎着书包回屋,一边庆幸大难不死,一边暗自犯嘀咕。他们会不会是在故意让自己放松警惕,你看甚至竟就没有一个人问她新羽绒服哪儿来的——他们兴许是觉得天太晚了没必要大动肝火,把严刑拷打留到明天精力充足时?
算了,那是明天的事儿。
王术洗漱完哼着歌儿出来,王戎正在翻她的衣柜。王戎公司年底了要办年会,她来借王术上个月刚买的那件廓形白毛衣穿。
“唉唉,你穿得上吗?你别给我弄脏了。”王术皱眉道。
“你这毛衣宽松得我怀胎十月都能穿得上。”王戎对着柜门里的镜子比照着,懒得回头理她。
“怎么听不出来人话?是不想借你的意思。”
“由不得你。”
王戎比照半天发现问题似乎出现在自己的裤子上,自己的裤子跟毛衣的风格不搭调,于是又埋头在衣柜里刨,刨半天突然意识到王术的裤子她基本都没可能穿得上。两人差了足足两个号。
“大头,你有没有……”松紧腰的裤子。
“咱妈为什么没有生气?”王术突然在她背后幽幽问,她贴得极近,跟个背后灵似的,“也没问我太多,不应该啊。”
王戎抬手把她推开了些,不让她黏那么紧,没好气道:“因为你男朋友给我打电话了。”
李疏的电话打来时王戎刚刚下班回到家。他用简单几句话陈述了王术的遭遇,然后交待说自己跟王术正在机场,将要前往海市,只住一晚就回来,他有办法让王术在最短的时间内不再关注那件事儿。哦,这通电话也是在王术上厕所的那五分钟里打的。同样的五分钟,有人用来蹲在厕所隔间里揉眼睛,有人用来解决一切麻烦。
王术闻听微微张着嘴露出吃惊的表情,因为她完全不知道李疏是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儿的。李疏有王戎的电话号码这事儿她倒是知道,某天她突然想吃顺子家的卤味儿,但自己手机没电,是借用李疏的手机给王戎打的电话让她下班回家路上给她捎的。
“你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这有什么可难受的,下回你就忍着恶心回头盯着他看,再点评他句‘小的都看不见你也好意思拿出来’或者你直接给他拍个照片,带脸一起拍进去,就说要发给他父母孩子一同欣赏。”
王术面色复杂,一时竟不知道回什么好。
杨得意在外面听墙角实在听不下去了,敲门喝止道:“王戎你给我出来,跟你妹瞎说什么呢!”
夜深人静时分,整个世界只剩下反派北风斩草除根的声音,王术了无睡意在床上辗转反侧。“叮——”微信新消息至,来自李疏。她点开李疏的头像,自己在床上拱得乱糟糟的鸡窝头就跃然屏上了。根据照片里的晨光可推断是李疏早起洗漱后爬梯拍的。王术默了默,点进手机相册,也给李疏回敬了一张,并很酷地回复他“扯平”。是她半夜上厕所刻意取道他床前拍的。
李疏没有再回过来,王术便默默打量着对话框里最后的这张照片,她的睡相惨不忍睹,他的却很好,浓长的眼睫垂下来,像个无辜的睡美人,有种奇怪的脆弱感。
王术只擅长插科打诨,不擅长认真的甜言蜜语,她以后也不会对任何人包括李疏本人说起,有天半夜她抱膝蹲在他床前借着月光注视他良久,最后垂眸在他微微蜷曲的手指尖上轻轻亲了一下,小小声跟他说了句“谢谢”。不光谢谢他把她带到童话小木屋,也谢谢他去年在404画室说的那句“做我女朋友吧”。
杨得意洗漱后回到主卧,王西楼正坐在床尾对着相册里伸着胳膊要抱抱的微缩版王术垂泪——他刚才在客厅的镇定是装的。他昨天晚上已经气过一茬了,当下是听到王术假装无事发生叫“爸爸”又难受了。
“怎么出这么个事儿派出所也没有通知家长?” 王西楼问。
杨得意往脸上拍着精华水,不急不缓点出了个事实,“术术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第 35 章
1.
钱慧辛前一晚因为胡同里有人打孩子吵个不停睡得晚, 所以上了公交车把羽绒服的帽子往前一翻遮到脸上,不到两站路就睡过去了。
7747这趟公交线是今夏新开的专线,直接通往衡河水库。到了水库以后要转车再去第三监狱, 或者不转车徒步也行, 也就三四里路。
钱慧辛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怕遭人惦记,所以睡得安安稳稳的。呃,也不能说多安稳,司机开车比较猛, 因此钱慧辛动不动脑袋就得撞玻璃一下,但撞也撞不醒, 最多就是重新调整个姿势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啧”。大约是这声“啧”隔着不近的距离被司机听到了, 后面车子开得就稳当多了——大冷的天去衡河水库的没几个人,因此车里空荡荡的, 一切声响都很明显。
钱慧辛一觉睡到即将到站, 她打了个饱足的呵欠睁开眼睛,听到后座的大妈打趣, “姑娘可真能睡, 男朋友也真体贴,这大冷的天儿……”钱慧辛闻言疑惑地回头要去看看大妈是不是在说她,脸颊却蹭上了柔软的布料。是件不属于她的羽绒服,加塞在她的脑袋和玻璃之间。她一愣, 转回来,与不知何时上车的林和靖面面相觑。
“……你不冷吗?”她与他相顾无言, 半晌, 忍不住问他。
“太阳出来了,没多冷。”林和靖温和道。
钱慧辛把衣服还给林和靖, 再把一直遮挡大半视线的帽子掀开,然后往窗外看去。果然,太阳出来了。
“上回连累你一起挨骂了,不好意思。下回你不用管,她就是越有人越起劲儿。”钱慧辛说。她一直想说“下回你不用管”这句话,但那天以后没再见过他。
车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着钱慧辛耳畔的几绺碎头发呼地向前贴在面上,她伸指将碎发向后勾去,露出大大的杏眼和秀美的鼻梁。
林和靖没有应声,把胳膊套进衣袖里,转头望着钱慧辛,嘴角轻轻扬起,用温和的口吻跟她商量:“我以后每个月都陪你来好不好?”
钱慧辛感觉脸颊有些痒,她以为仍有碎发在刺挠着皮肤,伸手勾了勾,却并没有。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你别把时间浪费到我这里。”她说。
“吱——”,公交车到站了。并不是专门的公交站,就是水库电房前的一小片专用区域。
十几个乘客陆续下车,钱慧辛揉了揉眼睛,咳嗽两声,与林和靖一道跟在后面下车。
“你要步行吗?”林和靖见钱慧辛直接向前走去,忍不住叫住她。
——衡河水库到第三监狱大约有三四里路,步行得半小时左右。
“这段路我都步行,我出门早,来得及。约的十点。”钱慧辛回头向他解释。
林和靖两手往羽绒服口袋里一插便跟上去了。
钱慧辛不住地转头瞧林和靖,但并不主动与他搭话。她只有在她妈妈、小姨和王术面前比较话多,在其他人面前没什么话说,因为掌握不了不得罪人的分寸。虽然,她其实也想向他道个谢——刚刚只说了“不好意思”,没有道谢。
钱慧辛不愿再回忆那些丢人现眼的画面,但林和靖就走在她旁边,不由她不回忆。
前些天她在回家路上被她奶奶钱素珍搂腿拖住出了个大丑,是林和靖给她解的围。
“你别拽我,你拽我没用。我没有钱给你出赡养费?你每个月领的各种救济金和补助金两千多去哪里了?”
“轮不到你操心我的钱去哪儿了!我就是把它们一把火点了给我儿子烧纸都没你多嘴的份儿!我得多少钱是我的事,你该出的赡养费你得出!”
“我没有钱,你别往地上坐,你松开我。”
“你这条小命是我儿子给的,你就得替他养我,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你今天要是不把赡养费的事儿跟我说清楚,我就跟你在这儿耗着,我反正在哪儿晒太阳都是晒。”
……
钱慧辛被钱素珍抱着腿杵在道旁,深觉人生再难也不过如此了。她转开脑袋用微曲的指关节轻轻压了压眼角,若无其事将那抹因难堪而起的热意压了回去。
此处距离三秋胡同不远了,围观人群里有认识她的估摸着已经前去给她家人报信儿了,她由衷希望钱素珍能在她家来人之前闹够打道回府,因为她实在不想再听那些掺杂着脏话的已经被颠来倒去痛陈过无数遍的破事了。
林和靖就在钱慧辛耷拉着肩膀放弃抵抗时在围观路人的指指点点里站出来了。他假称自己是学法律的,胡诌了几条并不存在的法律条款吓唬钱素珍,说如果留有案底,政府会撤销给她的所有补贴。
老太太油盐不进,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见一点慈悲像,眼里的恶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她问林和靖他跟钱慧辛是什么关系,奚落他“不嫌脏”?“嫌命长”,又用市井脏话问候林和靖的父母。
林和靖便蹲下来当着她的面把报警电话拨出去了。
钱素珍没想到家务事而已他竟然来真的,骂骂咧咧夺了他的手机撇出去了。
林和靖瞧着自己的手机就那么寸直接掉进道旁窨井盖的缝隙里,转头扬起嘴角,说:“pro max,国行,11699,上周刚买的,你那些救济金不用给你儿子烧了,有地方用了。”
钱素珍瞧见手机刚好掉进窨井篦子里心里也是一抖,但她并不相信一个手机当真能有这么贵,直到围观的年轻人纷纷起哄,“这个价格得是512gb的吧”、“pro max的相机模组突出平面4mm,这距离这高度肯定花了”、“真的假的,一万多的手机连个壳都不戴,就这么不珍惜?”、“像我们这种需要攒钱买的才会珍惜,人家脚下这双鞋可能都比手机还得贵小两千”……钱素珍面色青红交错,她咬牙起身拨开人群便跨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走了。
于是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钱慧辛便跟林和靖撬开窨井盖脑袋对着脑袋跪在地上捞手机。最后手机捞出来晾了一晚开机居然还能用,也是个奇迹了。
——林和靖回家当晚买了个新的,这就是“奇迹”的内核。
三四里的路很快便走完了。第三监狱铁灰色的大门和高墙把身穿老款羽绒服的女生衬得愈加渺小。
“我在门口等你。”
“你不去找你哥吗?”
“我哥这周休假。”
2.
农历新年前又下了场大雪,杨得意在这场大雪里给全家做炸食,炸小酥肉、炸红薯丸子、炸豆腐、炸小带鱼。王戎王术两姐妹各自低头划拉着手机,一边时不时地溜达过来叨一口吃一边打嘴仗,一个说“你少吃两口能死?你肚子上都长游泳圈了吧!”,一个说“其实你是我妈在医院女厕所的废纸篓里捡的,你赶紧把筷子放下去找你亲生的爹妈去吧”。杨得意习以为常,懒得搭理她们,说“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傍晚雪停了,起了风,大风在屋外肆虐,屋内的家庭剧《call back》就愈发温馨好看了。
王戎做了鸡蛋汤,炒了两个菜,再配上杨得意下午做的炸食,一家人热热闹闹地把晚饭给吃了。晚饭后王术不等人吩咐乖觉地收拾餐余去厨房洗碗。厨房的后窗没合紧,一阵风吹来,厨房门“咣当”摔上了,把王术吓一跳。碗筷沥水放入橱柜时,王术隐隐约约听到卧室的方向传来手机铃声,她以为是幻听没理,继续收拾着台面,片刻,王戎不耐烦地拎着她的手机进来了。
“你能不能把你的铃声改改?贱了吧唧的口哨声听得人想上厕所。”
“你管那么多闲事呢?你帮我接,我手脏。”
“啧,你俩不是下午才见过么?这才分开一顿饭的功夫。”
“……”
王戎抱怨归抱怨,赶在铃声停止之前替王术接了电话,再把手机贴到她耳朵上。
“什么?你在哪里?啊,听到了,我听到了。跟谁一起?啊,我在洗碗,过会儿给你回电啊,听到了,对的,现在要先挂断了,好了学长……”
王戎咬着苹果漫不经心打量正与男朋友说话的王术,深感“一段好的感情令人容光焕发”这句话是有那么些依据的。你看王术就丑得没有以前那么明显了。
因为王戎在旁边,王术不好意思多说,收拾好厨房以后,王术回到卧室依约再度打过去。
在等待电话接听中,王术的嘴角恨不得翘到耳根去。她发现了,李疏神智不十分清醒的时候就总喜欢叫她,而且会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说话。她问“你在哪里?”他就重复“我在哪里?在家”;她问“跟谁一起?”他就重复“跟谁一起?林和靖”;她说“要先挂断了”,他就重复“要先挂断了”。
然而电话却无人接听。
王术略一琢磨,又给林和靖打去,林和靖的声音即便经过两重讯号转译有些失真,也能听得出特别生无可恋,“出来吧,在你家门口,结账要回来时突然想起来你喜欢吃这家的金汤七星鱼,非要给你点一份……大晚上的希望你真的能吃得下吧。”
王术闻听一愣,倏地一跃而起,抓起羽绒服一边往身上套一边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