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前天起便是如此,风里的湿意越来越盛了,不必去查气象软件,体表就能感知到,一场连绵秋雨在所难免了。
“我真没看到前面座位有人。”胡泊略感抱歉地道。
李疏想了想,回道:“没关系,我并不丢人。”
胡泊感觉这话如此刺耳,她问:“那你是觉得我丢人?”
李疏觉得她问出这个问题很奇怪,道:“我们并不怎么熟,不管从我爸那个方面来说,还是从我们有同一个老师这个方面来说,所以我怎么觉得和你丢不丢人都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不过希望师姐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因为关系不熟真的很打扰。”
李疏走出教学楼,接到李道非打来的电话,李道非向他道歉,说回来给他带礼物赔罪。李疏难得直接跟他发火,说你自己其实一点都不觉得抱歉,你道个屁的歉,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就是把跟姑娘的那点破事儿藏好了,别让我看见跟着尴尬!
第 29 章
1.
天空突然开始发亮, 但这并不是天要转晴了的意思,而是城市上方积雨云多,各种角度多次折射的光也多造成的。两个原本商量好了要去密室逃脱的人在学校门口相向而立, 因为各自经历了些不愉快的事儿, 一个比一个脸黑。
“你为什么就不能说我两句就算了, 这又不是多重要的事情,出发晚了就晚了,即便今天去不成也还有明天。”
“我跟你确认了两遍你都说没问题。你失信于人却根本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我失信于男朋友也不行?”
“不行。”
王术静静瞧着突然与她针锋相对的男朋友。其实她小跑过来的一路上,道歉的腹稿都打好了, 但是一照面他皱着眉头仿佛很不耐烦的样子一下子就把她给打击到了,她便故意不道歉胡搅蛮缠。
一阵沉闷的雷声过后, 有两滴雨珠滴落在王术鼻梁上, 她抬手揩掉鼻梁上的湿意,转开目光, 鼻腔一下子就酸了。
“好吧, 我道歉,是我跟人吵架忘了时间。”王术哑着嗓子说。
李疏看到王术的眼睛突然泛红不由愣住, 压在心头几乎凝成实体的沉甸甸的烦躁一下子化成无足轻重的黑色雾气。所谓“失信于男朋友也不行”的坚持瞬时瓦解。他低头趋近王术, 有些慌乱地低低叫了两声她的名字。
王术不愿意在李疏面前掉眼泪,因为觉得有伤自尊。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向后退开一些,正要假装无事嬉皮笑脸两句, 口袋里突然传来手机“嗡”响。
电话是王戎的朋友翟欲晓打来的。
翟欲晓跟王术说,王戎出了点事儿现在在医院里, 要王术不要声张悄悄来医院一趟。
王术没反应过来, 直愣愣问,“王戎她为什么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能声张?”她顿了顿, 一个炸雷劈进脑海里,倒抽一口气,哑声问,“她怀孕了?”
翟欲晓虽然一直知道王大头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但闻言仍是没忍住扶了扶墙,她急赤白脸批评道,“你小点儿声,别让你爸妈听到。别瞎猜……她跟人打架。总之你来了就知道了。”
王术在翟欲晓的呵斥中切断通话。她点进叫车软件,低头避着李疏的视线,讪笑道:“对不起,虽然迟到也挺扫兴的,但肯定不比游戏刚刚开始走人扫兴…….”
李疏默了默,伸手把她的脸抬起来,他想跟她道歉,但那几个字却堵在喉口没能说出来。
……
2.
王术与李疏赶到医院,在影像室外走廊里等待王戎检查骨头的时间里,迅速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来说就是,王绒与曹平这段不被人祝福的感情,在重创了她的身心之外,还差点令她一贫如洗。
翟欲晓倚在墙上絮絮叨叨在跟王术讲述今天的事情。
“我明明听到卫生间里有声音,曹平非说里面没人,而且表情看起来也不太对劲儿。我给林普使眼色,说要去借卫生间,他急哄哄地推开林普就要来拦我…….我那时以为他多半是偷偷劈腿了,里面极有可能是藏了个乱七八糟的女人,没想到拧开门里面是王戎。”
“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王戎没有伤到不能呼救,她就是……自己个儿嫌丢人,所以蹲在里面一直没有吱声。脑子被驴踢了。我听曹平骂骂咧咧那意思,似乎是王戎从他那里要不回自己的钱,昨天晚上就背着他联系了他妈。也是赶巧了,他妈那时正躺着跟同事一道做脸,王戎丢下的炸丨弹让同事听了个大概齐,十分丢人,他妈当即就替他把钱还了。哦,没还完,最后少给了两千七,估计他妈也就是被架到那里了,只好端出‘不就是欠你几个钱’的姿态,其实也不富裕。”
“王戎在来的路上跟我说了实话,这是曹平第四回跟她动手了。这一回是因为她联系了他妈让他现了个大眼,所以他下了重手。之前都只是淤青。她不是离不开他,她继续与他周旋着只是想要回自己的钱,你妈那事儿以后她各种省吃俭用攒下的,四万多不到五万吧。”
……
影像室的电动铅门突然滑开,王绒托着胳膊跟里面的医护人员说着话倒退着出来,王术终于瞧见了王戎的模样。除去颧骨、耳后、下颌和胳膊上的淤青之外,她颈侧有暗红的指印,显然是打斗中被人掐了脖子,右眼眼周肿胀,眼球有淤血。
王戎跟翟欲晓和林普打了个招呼,把右胳膊微微托高一些向他们示意。
“片子还得一会儿出来,我听他们在机器后头讨论,应该是骨裂了。”她说。转头瞧见王术一愣,继而长长地“嘶”一声,皱眉道,“行了,事情都解决了,哭什么哭?心疼我啊?”
王术眼泪簌簌往下落,张了两次口才终于能出声,她狠狠抽着气,哽咽道:“我才不心疼你,爸妈跟你说了多少遍那个人不行,你就非得犟劲!”
王戎一愣,哂笑,“我这不是也得到教训了嘛。”她顿了顿,向王术身后的李疏露出个变形的笑脸当做打招呼,继续跟王术说,“我在曹平那里的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了,现在就放在林普的后备箱里。我最近没法回家,得去林普那里住。嘿,林普下楼去跟他晓晓姐住。”
王戎这样说着,给林普了个“不客气”的眼神。林普从小就招架不住这位“戎戎姐”的玩笑,不过看在她负伤的份儿上,他这回没有直接忽略,而是配合地点了点头,露出“我谢谢你”的眼神。
翟欲晓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自己的这位朋友了,没见过这么心大的,眼睛肿胀得跟鼓眼□□似的,都不耽误人家挤眉弄眼开她和林普的玩笑。呵,身残志坚,令人感动。
王戎用两声咳嗽扯回正题,“叫你来是让你串供的。主要是你最烦人,这事儿不让你知道个清楚,日后保不齐你在爸妈面前怎么抖机灵给我找麻烦。总之,爸妈要是问起来,我会说去海市出差了,出差时间跟以前一样是两周。到时看情况我再‘请年假’在当地‘玩儿’一周,这样除了胳膊骨裂,其它应该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骨裂没事儿,我不小心摔一跤也能骨裂,这个好解释。你也得这么给我圆,你记好了。”
至于曹平,等她‘出差’回来就会假装跟他出现矛盾搬回家里,之后再演两场冷战顺理成章分手。王戎早在来医院的路上,就把自己这段恋情的结尾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王术在王戎的絮叨里走神了。她突然想起来,大约两三个月前,有一天深夜她要出门,正遇到王戎突然回家。王戎戴着很大的口罩,一直藏在阴影里,说自己淋雨感冒了。她后来还跟杨得意讨论那段时间晋市有没有下雨。王戎那次不是感冒吧?
王戎见王术一言不发,也不指望她了,目光向后移动落在李疏身上,和颜悦色道:“我这边事情都解决了,这些伤也都不严重,你们俩回……”
“曹平在哪儿?” 王术抬手抹了把泪,大声问。
“要去给我报仇啊?”王戎忍不住笑了,一笑扯动脸上肿胀的肌肉,又嘶嘶叫着去托下巴,“那真不用了,他俩上门前我就蹲在卫生间里报警了,在警察上门之前,林普很有可能把他的腿给敲断了。当然,我们会说是林普在阻止他施暴的时候给他敲断的。呐,你看,晓晓断了指甲,林普伤了脸。”
而事实是,曹平当时看到事情败漏就要溜,但翟欲晓哪能让他溜,她带着哭腔骂了句脏话越过林普就去抓他的脸——指甲就是那时候断的。林普当然不能放任他晓晓姐单打独斗,而且王戎伤成这个样子他也恼火,所以反手抄起了椅子——那椅子是老式的,椅背由很多镂空木片组成,脸就是被椅背崩出来的木片划伤的。
王术顺着王戎的话望向林普,这才发现林普受伤了,而且就伤在眉骨那里。她突然觉得奇怪,她以前多么喜欢林普,瞧见林普心里就酸酸涩涩的,现在居然就连他脸上明显位置的伤她都没注意到。王戎只能是一半的原因,另一半原因……就不必多言了。王术收回视线,控制着自己没有回头去看李疏。
“我没有答应你不告诉爸妈,你要钱不要命就欠爸妈收拾你一顿。” 王术悻悻道。
王戎面色一黑,正要翻脸,被翟欲晓截住了。“你爸妈岁数都不小了,你们一家四口要是往后一直平平顺顺的,日子倒也差不到哪儿去,但就怕遇上点儿意外。你妈说过你家现在扛不住任何意外,王戎把这话记心里了,所以那钱必须要回来傍身。当然,用这种方式要回来肯定是蠢的。”翟欲晓道。
……
王戎三番两次要王术和李疏先走,说她们等片子出来缴个费领个药也就走了,王术推拒了两回不成,便撂下脸色真的扯着李疏先走了。王戎盯着王术僵硬的背影和右耳旁的小翘辫儿——仿佛在表演怒发冲冠——嘴角微微勾起,片刻,用无名指轻轻揩了一下眼角。
在王戎能瞧见的范围里,一直是王术气咻咻扯着李疏,走得迅疾且决然,但转过回廊王戎瞧不见了,王术脑子里的那股邪乎劲儿就下去了,她越走越慢,甚至没留意堵了两回道儿——又忙不迭跟人道了两回歉。
翟欲晓待到王术的身影消失不见,咬着指甲上的小毛刺口齿不清地道:“难得你们家大头表现出姐妹情深。你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看她眼睛突然瞪大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这么一看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小姑娘,不但不像狗了,还有点可爱。”
王戎瞧着翟欲晓指甲缝里干涸的血迹面色复杂,心说你拧开卫生间的门时跟她是一样的反应。她低头清了清喉咙,趁着林普离开去拿片子,跟她开着玩笑,“你可千万别让她听到你说她‘可爱’,被情敌夸赞可爱是种蔑视。”
翟欲晓握拳给了她一捶,自己却又忍不住笑了。
3.
李疏牵着神思恍惚的王术来到医院停车场,王术一抬眼便看到林普的路虎。他们来的时候没留意,林普的路虎就停在斜前方的车位里。王术向李疏指了指那台车,李疏便明白她什么意思了。
两人各自上了车,在沉闷的雷声里等着王戎,也等着一场秋雨。
李疏从车窗玻璃里望着红着眼眶一语不发的王术,心脏跟着她发酸发软。
大约一刻钟后秋雨来了,再一刻钟后,王戎吊着右胳膊拎着印有“人民医院影像科”字样的塑料袋也来了。她的脸上敷了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更肿了,眼睛也挤得更小了。
王术瞧着王戎偏着脑袋龇牙咧嘴说笑着,紧跟在翟欲晓后头弯腰上了林普的车,眼泪突然再次决堤。她一直嫌弃王戎,因为王戎总是在杨得意面前给她上眼药,不大方,不温柔,还老是叫她“王大头”。但是看到王戎脸上的肿胀和眼球里的淤血,她愤怒得恨不得亲手刀了曹平。
王术正尽情流着眼泪,眼前突然黑了。她反应迟滞片刻,忆起早前他在学校门口的不耐烦,故意恶心他,用微颤的鼻音道:“沾你一手鼻涕。”
李疏抽出张湿巾纸糊到她脸上,轻轻揉了揉丢掉,又抽出一张低头给自己擦手,说:“别哭了,哭没有用,你告诉我他住那条街上,等他从里面出来以后,我两条胳膊都给他打折。”
王术转头愣愣望着面无表情的李疏,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来这人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她吸了吸鼻子,说:“一条就行了,不然他没法上厕所……还是要有人道主义关怀。”
王术这么说完,自己都被自己给逗笑了。那又哭又笑的模样看起来又狼狈又可爱。
李疏给她系上安全带,又给自己系上,缓声说:“我准备把这台车卖了,你坐这台车哭两回了,可能是哪儿不干净。”
王术擦着眼泪清了清喉咙,点头道:“对,是车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李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揉掉两片金纸,他转着方向盘倒车出来,说:“是我的问题,我心情不好,对不起。”
王术大度地认为,人在心情不好的情况下说一两句不悦耳的话,是可以被原谅的。
李疏问:“你跟谁吵架了?吵赢了吗?”
王术三言两语跟他讲明原委,悻悻道:“不止赢了,我都把她气哭了。”
李疏听出她又抱歉又不服气,忍不住笑了:“是她自己的能力强不过野心,不用理她。”
王术喜欢李疏这样的解释,张莉莉不光是能力强不过野心,脸皮也强不过野心。
“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她问。
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李疏并不想说,但是王术目光灼灼望着他,一副跟他交换故事的样子,他便不得不开口了。
王术听前面的话已经皱眉了,说“跟你爸之间的事儿跑来找你她就不能是什么好人”,听到那句“如果是你儿子,两个爱马仕就够了”当即翻脸,说“想什么好事儿呢,如果是你,不应该是她给你两个爱马仕吗?!”
李疏抓着方向盘嘴角缓缓扬起来了,又跟她说了最后的插曲。
王术听完深深替他尴尬,他们专业统共就那么一小撮人,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差不多互相叫得出名字。她伸手抓起旁边李疏喝过几口的水默默送到嘴边,几度要喝又几度止住,犹豫道:“我感觉虽然可能确实是她不小心,没留意到教室里有人,但她打从心底里也不怎么在乎给你带来困扰,你看看要是他爸给她找个小妈,她肯定就不会三番两次不小心了,必定捂得严严实实的。”
李疏听多了“小妈”这个称呼,已经不怎么破防了,面色如常道:“没事儿,我不丢人。”
王术拍了拍他的胳膊,咽下一个哭嗝,劝他:“你别嘴硬了。”
李疏降低车速避让行人,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
行至半路阴霾的天空倏地一明,跟着“轰隆”一声炸响,雨点立时又大又密,须臾之间在天地间荡起了白雾。李疏打着双闪靠边停车,解开安全带,侧头吻向王术。
王术仿佛被绑架了似的,后脊梁紧贴着座椅靠背,后脑勺把真皮靠枕压得陷下去三寸。“……好好的这是干什么……唔……你别咬…….”
李疏是个性格挺冷的男生,且略略有些独大,他不喜欢与人起争执,因为一旦起了争执就很难善了,会是旷日持久的拧巴别扭,甚至分道扬镳。但这点在王术这里就不是问题。王术随便说几句话,他心里就能翻篇儿,也不知道是王术很擅长哄人,还是他特别识哄。总之一场争执从起头到结尾极难超过半天。
第 30 章
1.
王术怀揣着王戎的秘密回到家, 杨得意正在跟大舅和大舅妈视频聊天。王术坐过去,就听大舅妈说,“咱妈在病床上不是还说过, 戎戎是个有主心骨的, 幼儿园时就看得出来, 出门要穿哪件小裙子必须得听她的,自动铅笔买印小狐狸的还是印小熊猫的也必须得听她的……你以前都扳不过她,现在也甭想,踏踏实实给她做几床被子, 一脚踢出门得了。我说,也就在我这里说说得了, 你可别再去她跟前唠叨了, 都到这时候了,不落好。唉, 术术回来了?下课了?”
王术点点头, 向大舅妈问好,并向大舅妈身后端着茶缸的大舅挥手致意。
杨得意回头不满地盯了王术一眼, 道:“她下午就没课, 天下着雨谁知道上哪儿疯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满意那个曹平,我说曹平不行你们劝我可能是因为我上了岁数好挑剔,那术术这个二十啷当的大学生呢?”
大舅弯腰凑向镜头, 习惯性拿王术当个小孩儿逗,问她, “术术, 跟大舅说说,你为什么不满意你姐夫啊?”
王术此人心里确实有城府, 但真不多,她闻言开口便唾道:“贼眉鼠眼,含胸塌背,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大舅一愣,牙疼似地“哎哎”两声,一时竟无话可说。
大舅妈斥道:“术术,你们以后是一家人,可不敢这么说!”
王术辩称,“以后再说以后,现在可还不是呢,”转头瞧见杨得意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又讪讪补充,“我又没当他面儿说。”
曹平的话题草草被掀过去以后,几个人凑在手机屏幕前又聊了会儿其它有的没的,杨得意便说“到点儿做晚饭了”,把视频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