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听赵暨略带嘲弄地说道:“若想活命,切莫让夏侯婧知晓你是何人,她倾慕魏兰璋已久始终无法如意,你若落到她手上,定是要生不如死的。”
说完后,赵暨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古怪地笑了起来,而后扭过头告诉她:“她豢养的面首中,有几人眉眼与魏兰璋还算相似,你若实在想念他,朕将那面首唤来陪伴你几日,也好暂排苦思,定不让兰璋知晓,如何?听闻他们伺候女人的法子数不胜数,魏兰璋迂腐之人如何能使你快活,总归他此时管不住你,如今不试上一试,往后可再难寻到这样的好事了。”
薛鹂无语凝噎,将皇后的面首带来陪她,这种话竟是从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的。莫说她没有这个心思,即便是有,往后被魏玠知晓,死的只怕不止她一人。
赵暨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见她面露为难,也叹口气,遗憾道:“罢了,若让他知晓,只怕会连累到朕头上……罢了。”
第96章
赵暨让薛鹂住在太极殿留给侍女的屋子,薛鹂独一间房,旁的宫婢见薛鹂貌美。又是个突然冒出来的,只当是赵暨偷偷安插在宫中方便宠爱的美人,不敢多为难她什么。何况赵暨疯癫,皇后残暴,宫人们在此处只想着活命,哪里敢惹出什么是非。太极殿冷不丁多出了一个人,他们也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宫里没有四处可见的死尸与流民,也没有烧杀劫掠的流匪。薛鹂的屋子被炭火烘得暖融融,床榻上是柔软的丝缎与褥子,小炉中有轻烟袅袅升起,飘散一室暖香。
那些在军营中委曲求全,提心吊胆的日月,似乎已经离她远去了。
薛鹂也认为如此情景下,她应当要高兴才是,只是无论她如何在内心安慰自己,仍是觉得心中愁闷。
她没有魏玠的消息,不知魏玠是否平安,也不知二人何日能再见。至少在军中,她能够远远地看他一眼,知晓他一切尚好,似乎总觉得前路是明朗的,而不是如此刻一般,总觉得前方一片混沌,不知该做些什么,又要朝着何处去。
薛鹂思虑重重,清早时分为赵暨梳妆,面上还带着几分疲态。
赵暨正对着妆奁挑挑拣拣,挑出几支坠着玉石珍珠的簪花,要薛鹂给他装扮上。
“陛下,今日似乎是大朝会。”薛鹂好意提醒他。
赵暨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朕是一国之君,想如何便如何,谁敢置喙,朕割了他的舌头。”
薛鹂自觉噤声,只好随赵暨的意思来。她记得百年前也出了个昏庸的皇上,在朝堂之上对着国公消解,偏那国公出身魏氏,正值魏氏如日中天的时候,次日便将让那昏庸之主退位,扶持了一位新帝。
如今魏恒不在洛阳,权势落在了太尉手上,若非夏侯婧是皇后,只怕以赵暨的行事作风早已“暴毙”身亡了。
可惜薛鹂并不算手巧,从前她的发髻都是侍女来梳,后来被魏玠待在身边,都是魏玠给她梳发髻,一来二去手也生了,只会简单地挽个环髻。赵暨从铜镜中看到她的动作,还不等她梳好,便不悦道:“难看,滚远些。”
薛鹂如释重负,立刻退了出去,而后另一个侍女接替她去替赵暨梳发。
已是日上三竿,估摸着朝臣们都到齐在大殿上等着了,薛鹂才看到赵暨穿戴整齐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瞧了一眼衣着华贵,神智却似乎不大清醒的赵暨,心中不由感慨,当真是天道不公,有人德才兼备,却要拼了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也有人疯疯癫癫,却身居高位,再如何混账也能被天下人俯首跪拜。
赵暨走后,薛鹂闲来无事,跟着几个宫人去找“驸马”,听闻是赵暨养的猫儿前几日忽地生了一窝小猫,他不知发什么疯,非要人将那野猫捉回来封为驸马。只是他做的荒唐事太多,宫中人也都习以为常,各处的人见到太极殿的宫人们四处找猫,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
薛鹂心中更觉得古怪,她从前也听闻过,魏玠幼时是赵暨的伴读,即便他登基后昏庸无能,依然不敢对魏玠造次,甚至一贯与他交好,还曾亲自到魏府去见魏玠。
自幼结识的情谊也罢,若赵暨如眼前这般昏庸无能,魏玠如今身为叛贼,如何敢将她送到宫中,赵暨又凭什么二话不说将她收在身边。
薛鹂心中猜疑,只是她相信魏玠行事自有道理,既然来了此处,她便安生地待在赵暨身边,等待日后再与魏玠重逢。
按照惯例,大朝会要花费好几日,即便是如今朝中无人,也要议到天黑。不曾想等她回到太极殿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发髻歪斜衣衫不整的赵暨。
他怒气冲冲,边走边骂,也没有多看薛鹂一眼便径直回了殿室。
朝会上发生的事被侍卫们传开,薛鹂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今日的朝会上朝臣们正因南渡一事争论不休,互相指责对方族中教子无能,养出一群贪腐无知,尸位素餐的士人。身居高位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叛军攻城还在求神拜佛,或是携着家眷与金银财宝弃城而逃。
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仪态风雅的文臣,在大殿上指着同僚破口大骂,上至祖宗先人,下至妻儿友邻。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拿笏板砸了尚书的脑袋,竟引得众人扭打成一团,以拳挥之,以牙咬之。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侍卫不敢触怒各位权贵,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殿外不敢进去。只听辱骂声痛呼声此起彼伏,平日里端庄严正的权宦们衣冠散乱,打的你死我活。赵暨看不下去了去拉了一把,也不知是何人,有意还是无意,竟将他踢了一脚,害得他也被怒火中烧的老臣们撕扯起来,那身艳丽到扎眼的外衣都被扯坏了。若不成侍卫去拉他,只怕是还要挨上几拳。
朝会散了,好几个朝臣是躺着被人抬出去的,宫人去打扫的时候,地砖上残留着不少血迹和头发,笏板冠帽掉了一地。
听闻魏植也在其中,薛鹂听得瞠目结舌,侍卫也是摇着头连连感叹了几句斯文扫地。
“何至于要在朝会上大打出手?”薛鹂坐在花圃前问了一句,修剪花枝的小宫婢小声道:“南渡一事是太尉提出来的。”
薛鹂立即便明白了过来。叛军所到之处死伤一片,如今还不肯投诚赵统的,要么是与钧山王一脉结怨已久的世家,要么是坚守节操大义的少数朝臣。其中不少人还是出身寒门,如今朝中无人了,才将他们推了出来主持事宜。被赵统屠尽满门的世族不在少数,人人自危,只想保住家族血脉与百年的荣华,不肯再去平息叛乱抵御外敌。抛下流离失所的百姓,抛弃文臣武将的颜面,带着一国之君仓皇而逃,这便是他们想到的权宜之计。
寒门出身的朝臣不肯南渡,反将他们怒斥了一番,当众撕破了他们的脸面,从前积蓄的怨气都在此刻爆发。
皇室宗亲争权篡位的不在少数,之所以赵统受人唾弃,不止是他并未正统,而是他与世族结怨,又为了夺位不择手段,与齐国抵御百年的夷狄联手,既失了国土,又将边关百姓的安危弃之不顾。
薛鹂没由来地想起了赵芸说的话,她一心想要回到洛阳的钧山王府,而无数人正想尽办法守住城池,让她和叛军此生都无法踏足洛阳,也有另一群人,已经早早地做好了弃城而逃的准备。
薛鹂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只是很想念魏玠,若是洛阳能守住,她要站在城墙上等着他,做第一个迎接他的人。
晚些的时候,夏侯婧来了太极殿。薛鹂记得赵暨的嘱咐,于是低着头站在角落处,只远远地看了夏侯婧一眼。
她走动时高昂着头,如她发顶的金丝凤首冠一般。身为太尉的嫡长女,夏侯信的同胞姐姐,夏侯婧虽相貌平庸,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仪度非寻常贵女可比拟。
等夏侯婧进了殿室后,宫人们纷纷变了脸色。不过片刻,便响起了打砸的声响,侍卫面色犹豫,不知是否该闯入察看,然而一直等到了殿中的响动停了,也没人敢出声询问,生怕惹了夏侯婧不高兴,和后宫的嫔妃一般被她吊死。
不过太久,夏侯婧推门走了出来,薛鹂缩在侍卫身后,忽地听到了清脆的掌掴声。她悄悄抬眼看去,夏侯婧的口脂已经花了,发髻也凌乱了不少,尤其是那颊侧竟有一个清晰的掌印。她正嫌恶地睨着一个宫人,冷声道:“来人,把他拉下去,挖了眼睛喂鱼。”
此话一出,众人面如菜色,连薛鹂都压低了头。
那宫人哭嚎哀叫着被拖走后,夏侯婧也离开了。
等她走后,众人依旧沉默不语,薛鹂缓了过来,走入殿中去看赵暨。他正背对着薛鹂,坐在破碎的琉璃盏旁,香炉也被推到倒了,香灰洒了一地。
听到脚步声,他扭头看向薛鹂,随后又皱起眉,恶狠狠道:“都滚出去!”
薛鹂闻言就要走,赵暨又指了指她:“你留下。”
等走近了,薛鹂蹲在赵暨身边,才发现他脸上的掌印也不少。
赵暨盯着薛鹂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愈发不悦。
薛鹂犹豫道:“陛下不用叫医师来吗?”
他答非所问道:“你有何处值得魏兰璋喜爱?”
她愣了一下,心想赵暨定是觉着她配不上魏玠了,于是也敷衍道:“妾生得貌美。”
赵暨冷笑一声,也没有否认,只是讥讽道:“劝你莫要高兴的太早。”
薛鹂疑惑道:“为何?”
“你是魏兰璋的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休想安生地活。”
她皱起眉,竟是立刻说道:“陛下莫要咒他。”
赵暨顿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只听她说:“魏玠想做的事定能做成,我与他都会平安无事。”
“若他死了……”
“他不会死。”薛鹂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了,眼眶也有泛红的迹象。“陛下,这种话莫要说了。”
赵暨想要训斥薛鹂,她怎么敢这么跟一国之君说话,然而又想到了魏玠,要是他真的好好活着回来,以后她转而去找魏玠告状,在背后编排他的不是,魏玠这种睚眦必报的人,兴许就不肯再帮他了。
话到了嘴边,赵暨又默默憋了回去,而薛鹂的话似乎也让他心安了不少,他倚着小桌叹了口气,缓缓道:“不说了便是……朕可没有欺负你。”
第97章
清早的时候薛鹂是被冻醒的,夜里起了风,窗缝被吹开了都不知晓,寒风钻进屋子里,冷得她缩起脖子,最后迷迷糊糊起身去将窗户阖上,走近窗边才窥见室外一片白,她猛地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她捂着胳膊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是几时下的雪,如今到了早晨,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
薛鹂一个吴地人士,无论多少次,再见到下雪还是兴高采烈的,下意识回头去喊魏玠的名字,然后回过头望着陌生的屋舍与无人的床榻,熟悉的名字到了嘴边又止住,面上的喜悦也一扫而空。
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方才是自己做梦糊涂了,竟以为魏玠还在她身边。
默默将窗户阖上后,薛鹂又钻回了被褥中,只是这回却怎么都没了睡意,最终还是爬起来穿好衣裳洗漱。
宫人们一早也醒了,要去殿中侍奉赵暨,薛鹂做侍女也只是个幌子,理应不必做什么,只是为了不多生事,她还是会佯装一番,偶尔端茶送水以免引人口舌。
雪下得很大,以至于有些看不清前路,鞋靴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薛鹂低着头望着一长串脚印,思绪不由自主飘远了。等快到了寝殿,她抬头才发现赵暨正站在殿门前。没有穿上他喜爱的华贵衣裙,头上没有顶着女子的发髻钗环,面上也不见浓艳的脂粉。赵暨露出他苍白的脸色,眼下有着疲倦的青黑,他的墨发也随意地披在肩上,大雪似帷幕般将他隔绝在了巍峨的檐下。
冷风拂过,将他的玄色外袍吹起一个角。赵暨就这样赤脚站在冰冷的砖石上,看着漫天飘散的大雪出神。
薛鹂这时候才发现,褪去那样不伦不类的妆扮后,赵暨的样貌其实是极为清隽的,只是眉眼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好一会儿,赵暨才瞥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了寝殿。
等宫人都散去了,赵暨开口让薛鹂留下。
他指了指身旁的软毯,让薛鹂坐下,而后问她:“你这一路上应当去了不少地方,可有与朕说说吧。”
“陛下想从何处听起?”
“有什么便说什么,比如……”赵暨顿了顿,才道:“成安郡。”
听他提到成安郡,薛鹂回想起了自己绝望等死的时日,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百姓很不好过,粮田家畜都被水淹死了,魏玠能逼着城中郡望开仓救人,却没法子治好疫病,连我也险些命丧那场疫病……为成全大义而葬送城中数万人的性命,当真是名士之举吗?他手下仅有几千残军,援兵却迟迟未到,倘若守在成安郡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便能做的比他好吗?人人都弃他而去……”
薛鹂记得自己做了好一阵的噩梦,城中的死尸堆积如山,啃食人尸的野狗眼睛猩红,街上空荡荡的,隐约哭声伴着拉尸的木板车发出的嘎吱声,让她直至今日想起都觉得心中恶寒。
每日都有人在哭,在府门前磕头唤魏玠圣人,请他去救自己的亲眷,后来那些哭声逐渐成了骂声。
城中的人只知道是皇帝的叔父和他抢皇位,连累了他们这些庶民受罪,所有人都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死。
薛鹂的语气带着点怨怼,赵暨听得沉默,始终没有说什么,他连踏出宫门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尸山血海是什么,他从未见过,却也知道这些与他脱不了干系。
“要平定这乱世,谁都不能一身清白。”赵暨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偏过头去看窗外纷飞的大雪,又道:“也并非人人都弃他而去,不是还有你吗?”
薛鹂抬起眼,轻笑一声,应道:“陛下说的是。”
无论如何,她总要与魏玠在一起的。
殿内被炭盆烘得暖融融的,窗外却是风雪交加。薛鹂捧着一杯热茶,不禁想起了去年也有一场大雪,那日军中无事,她倚着炉火看书时犯了困,昏昏沉沉险些一头栽倒火炉里,魏玠揽住她,低笑着拿书卷敲她的脑袋,而后将她抱在怀里,颇为耐心的给她念书上的字句,遇到晦涩处还会解释一遍。
当时她心中有怨,一心要离他远些,说话也不大中听,有时还故意用吴郡的腔调骂他两句。魏玠也不恼火,待她说够了便低头亲吻她。
那些小事如今想起来,她心中便止不住地难过。
也不知道魏玠此刻身在何处,是否平安,他也在和她看同一场雪吗?或许也在想她,盼着与她早日相见吧。
军营中也覆满了厚厚的雪,魏玠肩上发上也浅浅地落了一层。
自薛鹂走后,军中的传闻不大好听。男子多的地方,污秽便也会多起来。她在的时候有赵郢相护,军中将士不敢对她不敬,如今她走了,便有人惦记着她的美貌,洋洋得意地说些肮脏下流的话。
赵郢兴许是为了显得自己不会被儿女情长绊住手脚,更不能再为了一个抛下他的女子生事惹人耻笑,对于军中的流言一概不理。
唯有魏玠不肯轻易放过,谁叫薛鹂也说过,他这人十分小肚鸡肠,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他都难以做到善罢甘休。
白到刺目的雪地上晕开一大片猩红,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气若游丝的哀嚎。
魏玠实在不想让他们的口中吐出薛鹂的名字,加上这几人实在可恨,索性让人割了舌头处以宫刑,日后无法再祸害旁人,只怕是营中的军妓都要拍手叫好。
那些脏东西他也嫌恶心,见行刑过了,便拂去肩上的落雪,缓缓朝营帐走去。
不等掀开帐帘,他的步子先缓了下来,几声咳嗽过后,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默默揩去唇角的殷红,停住脚步,回过身朝洛阳的方向望过去,视线中只有苍茫的山野与纷飞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