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打断他的话。故意装作亲近地笑着:“陆大人觉得呢?像这种不懂事只知道出去惹祸的弟弟啊,是真的半点都不能惯着。虽然有句话我不太认同, 但想来陆大人是认同的。都说什么家宅兴旺还是要看男丁,那家中只有这种男丁, 若是不管教, 让人看了笑话是轻的,唯恐还要克了气运呢!”
指甲陷入肌肤, 陆从渊抿着唇,未答。
一番话下来,轻巧地将矛盾都转移给了陆钧安,也算是在给陆从渊台阶下。
小厮显得很是为难,踯躅前行。
得了陆从渊一句:“让那个混账亲自登门,若是世子身子不好,他也不用再回家了!”小厮这才连忙地碎步出去了。
这种台阶就算是顺着走下来也还是憋屈。
而元蘅就是要他憋屈。
终于了却今日来寻他的目的,元蘅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将饮了一半的茶推回了桌心,唇角上扬,道:“陆大人果真是痛快人,那元蘅这就回去候着陆三公子。今日叨扰,实在抱歉,就先告辞了。”
元蘅才走,桌心那半盏茶便被陆从渊挥袖拂至了地上,霎时碎片茶水碎溅一地。
一直避着没进来的苏瞿闻声才又推了门。
捡起一片碎瓷,他的指尖在尖利处抚摸着,倏然抬眼含笑看着陆从渊:“我也该告辞了。”
苏瞿没在此处过多停留,却觉得出了心中的那口恶气。现下看着陆从渊不知受了何种哑巴气,只能在人走后才摔碎碗盏,苏瞿便觉得将元蘅请回启都果真是明智之举。在北成能不畏惧陆从渊的,除了元蘅,也着实是找不出旁人了。
当年闻临与元蘅的亲事没能成,苏瞿至今认为是憾事。
陆云音行事颇有自己的主张,根本算不得温婉贤后。
再加之陆氏狼子野心,一朝与之为伍,便是极难甩得掉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世间事讲究一个制衡,在他看来,与陆从渊一同做事,还是要留个心眼好。
若是他能拿得住元蘅,日后在启都也算有了一个倚靠。
“大人,回府么?”
驾车的侍卫头也没回地问了一句。
苏瞿回神,没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说,像是元蘅那样的人,若是想亲近一些,投其所好可还管用?”
这侍卫是跟了他许多年的,苏瞿还算信得过,平日的朝中之事也会顺嘴与他提上几句。
侍卫见车帘掀开,微微侧首,摇晃着脑袋:“旁人有没有用不知道,估摸着您若是这么做,大抵没有用。”
“为何?”
侍卫犹豫了一会儿,讪笑着道:“您忘啦?当日呈公子尚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曾……曾碰过这位元大人的衣袖,还被凌王给撞见了。那凌王用扇子抵伤了呈公子的手,至今公子写字有些艰难。所以小的估摸着,事关名声,小恩小惠还是难让人家释怀……”
苏瞿:“……”
他忘了自己的混账儿子还做过这种事。
苏瞿没好气地将车帘放了下来:“回府!”
***
劝知堂外人影疏少,元蘅才从外面回来,驻足在此处,想推门,手又僵在那里,迟迟没有叩门。
她轻拂掉衣裳上不知从何处沾到的枯败草叶,靠着墙面就这么站着,听着房中的动静。
时而是斟茶时杯壁碰撞的声音,时而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过了好久,门才被从里推开,漱玉这才瞧见了元蘅。大概是猜着了元蘅不入房内的缘故,漱玉的眼底忽然就泛了红。
“雪才停多久,化雪最冷了,你不要在外面待着。”
元蘅的手抚了下漱玉眼底的红痕,轻声道:“回来之前不就猜到会是这番场景么?别哭。”
漱玉低下了头:“知道处境艰难,却不知如今侯府连一个陆氏纨绔都能随意入内欺辱。若是没亲眼瞧见也就罢了,可是他是当着我的面饮下的毒酒,而我连出来拦都不能……”
这种自责困她许久了。
这些日夜宋景处境危险,须得大夫郎中日夜守着,用珍贵药材温养着,才勉强留了一息。
漱玉总是会梦到当日场景,想着若是自己冲出去,会不会有所不同。
姜家覆灭之时她尚年幼,眼睁睁看着一大家子人死于非命。可现如今好不易有了喜欢之人,却要看着那人在自己跟前被人伤害。
总归是不好受。
她恨自己总是无能为力。
元蘅的气息轻下来,道:“不出去拦是对的。陆钧安没那胆子在侯府闹出人命,这酒也只是报复昔日两人的打闹。他终归是顾忌着表哥的身份的。而你若出去拦就不一样了。”
是了,她如今没有任何能说得出口的身份,再加之还是姜家遗女,与陆家算是血海深仇了。陆钧安不敢要宋景的性命,但绝对敢杀了她。
就算是闹到朝云殿去,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上一句“为民除害”。
元蘅道:“好了,不许再想此事了。刚回启都,还没进宫去过。劳烦你留在府内,照看表哥和外祖。若是有何要事,差人进宫寻我,即刻就回。”
宫中确实不大一样了。
各种战事耗下来,北成国库一直空虚,宣宁皇帝又崇尚节俭,宫中许多年没有大肆地整修过了。每年工部也只是批下来少量的木料石材,缝缝补补地小幅度地修着,恨不得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去花。
可是现如今,沿着宫道便能看出,整个皇宫中气派不少。
元蘅蹙眉,军费拨不下去,原来竟是将银子都用在这种地方了么?
转过御花园时,迎面便撞见了闻临的轿辇。
穿着明黄色的龙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元蘅一眼,缓缓认出她来,抬手示意落轿,手肘撑着自己轿沿,轻淡地上下看了一眼元蘅,道:“入宫怎么不教人通禀?”
“尚未来得及。”
元蘅依礼拜。
闻临迟迟没让她起身,就这般看着她跪在自己的跟前。
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闻临此刻感受最深,好似曾经在元蘅这里受过的气,现今都能一并出了。
元蘅知晓这是闻临在磋磨于她。
她跪拜着尚未起身,却提及:“启禀陛下,臣……近些时日可能无法上任,还是想告假。”
闻临拧眉:“为何?”
“臣的表哥宋景被陆三公子下所伤,臣想留在侯府照拂一段时日。这陆三公子实在是嚣张跋扈不讲道理,竟不知分寸地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假传圣旨,实在是罪无可恕!臣进宫来的路上正巧碰见了陆大人,还是陆大人为人和善。臣只是想要讨个公道,陆大人却连忙致歉,要陆三公子亲自登侯府之门赔罪呢。”
好一段话,进退的话都让她给说了,闻临被堵得哑口无言。
就算是其中有他的授意,此刻听到陆从渊已经主动认下了这错,他也只能说自己毫不知情,然后惩处陆钧安。
言下之意也是,如今的启都时陆从渊一手遮天,可即便这样,陆家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闻临忽然因为让她跪着没有起身而产生几分心虚。
他干咳一声,抬手:“平身罢。此时朕不知情,自会还你、还侯府一个公道。”
元蘅笑言:“那就谢陛下了。”
闻临下了轿辇,示意内侍们都不必跟从,便与元蘅一同往御花园中去了
御花园除了松柏,其余树木只剩枯枝,枝桠上覆满白雪。石子铺成的小径才被宫人洒扫过,半点都不湿滑。
“在衍州一切还好?”
闻临步子稍慢,等着元蘅上前来,可是她却始终慢他几步,不肯并肩。
心里怎么想的不知,但她的态度真的端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元蘅答:“三军严阵以待,无人敢从南境以犯北成,一切都好。”
分明寒春,闻临竟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冒了一层细密密的汗。他摸了一把,在指尖捻了捻,干笑道:“那可真是不错,父皇器重你,是你的福气。”
那一句“无人”,只怕还包含着他。
闻临道:“那你日后留在启都了,衍州事务你是如何安排的?前阵子内阁在议此事,大学士们的一致想法是,由朕擢选合适官员,往衍州赴任。元爱卿觉得如何?”
元蘅答得格外干脆:“不好。且不说衍州知州行事从无错处,若这般草率地免了职,只怕难服众议。再说燕云军,我父亲尚在,身子虽说不好,也还有我妹妹元媗。陛下恐怕不知,元媗刀枪之术不输给军中任何一人,就连我军副将林筹都大加赞赏。镇守衍州是元氏百年之责,不劳陛下在此处费心。”
“费心是朕应该的……”
“那江朔呢?”
没想到她会提及江朔,闻临哑了声。
江朔如今被战事所缠,是最紧需朝中的援助的。可闻临半点动静都没有,军饷一概没有,就连军械刀枪也是如此。现如今的江朔军所用的长矛和盾牌,都是经年的旧件,有些已经生了锈断了齿,盾牌也都有裂痕。
沉默许久,闻临道:“江朔不是还有朕的澈弟么……”
澈弟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不难见其中的恨意。
元蘅道:“臣虽才回启都,也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江朔军中的祝陵上表奏请拨给军需,陛下却置之不理?是谣传么?江朔军可是北成的军队,凌王殿下只是奉先帝之命代掌,那是半点不轨之心都不敢有。若真如传言中所说的,真把北成之军逼成了他凌王的私兵,那可如何是好?”
明目张胆地为闻澈讨公道,她心中所想是什么,闻临一清二楚。可偏生这话让他无可反驳。
明知自己是被威胁了,可这怒气就是无处发泄。
元蘅继续加了一剂猛药:“臣知晓陛下在迟疑什么……臣与凌王,的确是有些旧交情,没什么不能承认的。有我在启都,陛下还怕他做什么?臣还是想求陛下,救江朔于危难罢。”
以身为质,换得江朔军的生路。
牺牲倒是不小。
怪不得她愿意放弃衍州,回到这里来。
闻临唇角上扬:“元爱卿说的哪里话,江朔亦是我北成的土地。更何况,江朔与启都之间最近只隔了一个燕宁,朕怎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军需粮饷,近来确实是艰难些。不过有朕在,拨给江朔,不是难事。只是澈弟已经在江朔日久,待此番赤柘之乱了定,也该是将他召回了。”
元蘅敷衍应声:“那是自然。”
来之前,元蘅就笃定了他会答应,却不知他会答允得如此爽快。对于闻临这种顾虑颇多之人,只需要拿住其弱处,便能一举攻破。
她笑了下,拢着衣袖继续跟在闻临的身后。
账要一笔一笔地算,仇要一桩一桩地报。
第98章 卓殊
天色已晚, 雪光映着日暮薄金,衬得元蘅的姿容姣好。
走在前面的闻临回首瞧了一眼,不由得驻足。
原本闻临向元氏求娶之时, 不光是看上了燕云军势力,同样是听说元蘅才貌双全惊才绝艳。当日在启都一见, 他亦是喜欢满意的。只是这元蘅从最初就对他不冷不热, 甚至处处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