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院。
沈家最大的客院,从前这个院子日日有人打扫,却鲜少有人入住,如今不但有人入住,还重兵把守,院内院外皆是身着铠甲的御林军。
院子庄严肃穆,与沈家另外一边的热闹截然不同。
方一踏入,瞬间,一颗心便高高悬着,人不由自主地紧张和畏惧了起来。
“柳姑娘,请。”
邓公公笑眯眯的将柳莺莺引入正厅,倒是和颜悦色。
只见正厅恢弘,门前便是两尊半人高的宝塔,塔内焚香,淡淡的龙涎香有股沁人心脾地味道,正厅正对面设有一座紫木高堂,高堂后是一座手工雕刻的紫木涉猎图,正厅内无人,却处处透着高瞻远瞩的威严之气。
靠右侧有一间厢房,邓公公一路引着柳莺莺行至厢房外,便隔着珠帘弓着身子朝里禀告道:“主子,人带到了。”
“带进来。”
不多时,屋内传来一道温和又威严的声音。
邓公公便掀开珠帘引着柳莺莺入内。
方一入内,便见厢房内摆设古朴,入目所及皆为华贵,只见屋子正中间设有一紫檀纵马屏风,隔着一座丈余宽的屏风,隐隐可见一高大身影立在屏风后,身后有三四名侍女正在服饰更衣洗漱。
屋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
邓公公侧身垂目在一侧静候。
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连衣裳面料的摩挲声似都清晰可见。
静候了片刻,侍女们依此端着托盘鱼贯而出,不多时,屏风后那抹身影背着手慢慢踏出。
柳莺莺只看到一片黑色衣袍一闪而过,衣袍边沿是金黄色的龙纹滚边,人还没看清,早已飞快低下了头去,而后匍匐跪拜了下去,道:“民女……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莺莺规规矩矩跪拜行礼。
魏帝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邓公公见状,立马俯身过去将沏好的茶奉上,魏帝慢条斯理的用茶漱了口。
整个过程,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屋子里静悄悄的,气氛肃穆得让柳莺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一向冷静自持的她都不由有些紧张和失措。
直到魏帝饮了一口茶后,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好茶。”
说着,又状似随口问道:“听说卿儿亲手在他的院子里种了一片茉莉树,为你所种?可有此事?”
魏帝悠悠问着,声音虽温和,却无端威严。
一边问着,一边用茶盖刮着水面的浮沫,整个过程并不曾正眼往柳莺莺方向看过一眼。
虽不曾指名道姓,然而问话的对象无疑只有一个柳莺莺。
卿儿指的是……大公子沈琅?
这个陌生的名讳一开始让柳莺莺没有反应过来,待缓过神来后,只见柳莺莺先是一愣,而后心头骤然一紧,一时辨不清这番话究竟有何深意。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是迁怒,还是责备?还是别的什么?
原来,方才她刚醒后,便被邓公公请了来,说皇上要见她。
虽心里隐隐猜测到了与何人有关,却到底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至今,柳莺莺都还没有从沈大公子沈琅摇身一变成了大皇子魏卿这件事情中缓过神来。
她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哪里有机会窥得天颜?胆小些的,怕是有吓得尿裤子的。
一路上,柳莺莺心头七上八下。
眼下,对方语意不明,柳莺莺心脏一下子剧烈狂跳了起来。
天子威仪,哪怕不曾有意施展分毫,然而,存在本身,就会令人畏惧害怕。
柳莺莺心中略有些紧张,不过心知在上位者跟前糊弄不了分毫,既是天子问话,是既不能恭维,又不能耍滑,便本本分分答话便是,这样想着,只见柳莺莺一瞬间稳了稳情绪,老老实实回道:“回陛下,民女并不知情。”
“哦?”魏帝闻言,挑了挑眉道:“这么说,是卿儿一厢情愿?”
语气顷刻间严肃了起来。
柳莺莺心脏一缩,忙伏身下去道:“民女……民女不敢。”
魏帝却不在言语,复又继续将茶盏端了起来,饮了片刻,屋子里满是淡淡的茉莉清香,亦是满是的冷凝之气,直到将半盏茶饮完,才见魏帝随手将茶盏朝着邓公公跟前一递,眼皮淡淡一掀,终于朝着远处那抹迤逦身姿看了去,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柳莺莺微微呼出一口气,慢慢抬起了头来,却并不敢直视龙颜,视线一直落在了天子的龙纹领口上。
当她美艳的姿容映入魏帝眼帘的那一瞬间,便见魏帝双目略微一眯,魏帝阅女无数,见过的女子皆是整个大俞最为华贵最为美丽之人,然而纵使如此,看到远处那张脸时,依然止不住微微惊讶惊艳。
不过纵使如此,目光却淡淡,面上不显。
只静静将她的脸打量端详片刻后,而后,忽而朝着一侧邓公公脸上看了去,眉头微挑,便见邓公公捂嘴笑着道:“殿下好眼光。”
魏帝瞪了他一眼,哼了声,再转过来时,目光再度落在了柳莺莺脸上,定定看着,似沉吟了片刻,不知在思所些什么,良久良久,忽而冷不丁问道:“今日卿儿大婚,你是何心情?”
问这话时,魏帝那双温和却锋利的眼一寸不寸落在了柳莺莺脸上,目光炯炯看着,柳莺莺抿了抿嘴,如实回道:“臣女不悲不喜,祝贺二位新人喜结良缘。”
这话一落,似见魏帝似愣了一下,而后陡然间“呵呵”轻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趣事儿,笑着笑着,而后,偏头冲着一旁的邓公公说了句“看来在这档子事上,卿儿与朕怕是半斤八两”。
邓公公闻言,立马附和笑着,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隙来,不由奉承拍马道:“可不是嘛,用民间的话来说,这便叫做什么锅配什么盖,啊呸,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邓公公戏谑打趣着,话刚说完,对上魏帝的横眉竖眼,瞬间往自己嘴上抽打两下道:“瞧老奴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魏帝虽嫌邓公公话语粗鄙,不过到底被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取悦,似略微受用,嘴上却嫌弃的呵了一声:“老家伙。”
看到魏帝与邓公公主仆二人这般互动,一直匍匐在地的柳莺莺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来,却不知,背后已不知不觉间冒出了一身冷汗来。
这时,魏帝与邓公公打趣完后,终于再次想起了柳莺莺来,只见魏帝目光沉沉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直接开门见山道:“朕今日召你前来,原是想让卿儿随朕回京,可他不愿,你可愿助朕?”
柳莺莺闻言一怔,猛地一下抬起了头来。
话说吉时已到。
沈老夫人由人搀着来到了高堂。
她与清河郡主各自高坐高堂一侧。
余下,二太太,四太太,六太太分别坐在下座,沈家的十余小辈全部出席,洋洋洒洒候在一侧。
厅堂之上,张灯结彩,一派喜庆,观礼之人,各个交头接耳,踮脚相盼,脖子伸得老长,可谓望眼欲穿。
终于,闻得外头传来一声高唱声:“新娘到了,新娘到了。”
大家纷纷翘首以盼。
只见新娘在侍女的搀扶下,已率先来到了厅堂之外等候。
一身火红喜服的宓雅儿身姿优雅的立在那儿,看得沈老夫人红着眼站了起来。
屋内众人见此状,亦是纷纷一脸高兴,动容。
而后,只见沈老夫人撑着拐杖翘首以盼道:“新郎官呢?”
正要紧着派人去催促间,便见远处一身红色喜服的沈琅已背着手慢慢踏步而来,只见他一袭红袍加身,头戴红玉冠,手中持一硕大喜球,又见他身形颀长,玉树临风,一身喜服衬托得整个人韶光流转,风神俊朗,高不可攀。
沈老夫人见状,激动得一路迎到了厅堂门口。
沈琅一路走到庭院中,见新娘身着一身凤尾喜服,盖着红盖头静静等候在那里,脚步略微一顿,有那么一瞬间,远处那道迤逦身姿在他眼前幻化成了另外一个身影。
只见红盖头轻轻一揭,悄然露出一张美艳出尘的脸来,只媚眼如丝的看着他。
沈琅脚步顷刻间一顿,然而再度定睛看去时,却见那道身影分明端庄贤淑,温温顺顺的立在那儿,并无任何动静。
沈琅嘴角一抿,一度立定在原地,停了下来。
众人见此状,纷纷两相对视,交换神色,沈老夫人见状心头一跳,正要杵着拐杖亲自迎出来,却见沈琅背在背后的手略一收紧,终是再度提起了步子,不想,正要踏去之时,这时,却见远处吴庸忽而神色匆匆,大步而来,凑到沈琅跟前小声禀告了一声:“少主,陛下已启程回京了。”
沈琅闻言,目不斜视,只淡淡扫了吴庸一眼,面无表情的点了点下巴,便要再往前走时,却见吴庸复又支支吾吾,似还有话要说,却犹豫着在这档口要不要开口。
这时,沈老夫人怕节外生枝,已亲自杵着拐杖迎了过来,一把拉着沈琅的手不住红着眼道:“好,好,好,真好,终于盼到哥儿这一日了。”
又道:“吉时已到了,衔哥儿,快过来拜堂罢。”
沈琅看了看沈老夫人,又扫了眼吴庸,终是随着沈老夫人而去了,却在行了三四步之后,忽见沈琅陡然间又再度停了下来。
沈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却如何都拉不动了。
沈琅这时抿着唇侧脸朝着吴庸面门扫去,冷冷道:“还有何事要禀?”
吴庸见此状,咽了下口水,立马一溜烟上前禀道:“陛下,陛下将柳姑娘一并带走了。”
几乎是在这句话落下的那一瞬间,只见沈琅一贯清冷的脸色微微一变,猛地转脸朝着吴庸面门射去,只一字一句冷声道:“再说一遍!”
话一落,吴庸支支吾吾道:“陛下……陛下将柳姑娘一并带走了。”
下一刻,只闻得哗啦一声,利剑瞬间出鞘,沈琅铁青着脸将吴庸腰间的利剑一把拔出,比在了吴庸颈间,清冷的面容上竟溢出一丝无端戾气,只冷冷道:“还记得我的吩咐么?我让你这几日看牢她!”
沈琅一字一句冷面质呵斥着。
吴庸闻言脸色一白,而后双膝曲起,朝着地上一跪,道:“属下罪该万死。”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众人被眼前这陡然的一番变故吓得花容失色,一抬眼,只见一向冷岑的沈琅脸上此刻竟凝结着一层少见的万年寒霜。
世界仿佛在此刻静止。
沈琅抿着唇,腮帮处两侧阵阵鼓胀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不多时已握成了拳。
脑海中是如何都挥之不去的一张张倩影。
沈琅终究不得不承认,一个女子,一个出现屈屈不足半年的女人,竟在此时此刻,重过他一生的执念。
自七岁离家,至今十七载,他终回到沈家,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沈家人,然而——
砰地一下,刀剑落地。
沈琅慢慢睁开眼,掀开长袍,屈下双漆,朝着沈老夫人重重一拜。
头破,血流。
而后,沈琅起身,拽下胸前的喜球,动作一气呵成,再无半分犹疑,转身头也不回离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厅堂内,所有人脸色大变,纷纷追了出来。
却见沈老夫人慢慢闭上了眼。
一睁开眼时,却见宓雅儿猛地掀开头盖,抓起喜服猛地追了去。
沈家众人见状,纷纷唤道“雅儿”。
整个沈家顷刻间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