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果然停住了动作,很是关心地问道:“爷爷奶奶身体如何?”
不问两位到了何处,只问身体。真是顾家的风格。谢洺笑道:“二位身体很是康健。前些日子说是在凤新的遂城。如今便不知在何处了。”
顾霜有一瞬的怔愣。遂城?她知晓凤新国耐不住寒的富人,在冬日时会举家到遂城过冬。爷爷他们去那里做什么。想了想,谢洺既然知道,那她娘亲定也知道。就是不知这和娘亲前往大赫有什么关系。
谢洺瞧她若有所思,以为她是担心顾相和顾相夫人。宽慰道:“二老一向闲云野鹤,行踪不定。但自保之能想来绰绰有余。王妃不必担心。”
顾霜闻言,抬头朝他笑了笑,恍若感激。
谢洺此刻满眼柔和,低头认真看着她的笑靥,仿佛那是最重要的事情。不知情者,在这一瞬,或还以为,是哪家的相公带着娘子郊游归来。
远远的人看了,亦是一幅郎情妾意的好风景。
秦昇跟在萧彻身边,忍不住闭眼欲死。王爷近来的脾气已是暴躁,如今还有这样的情景火上浇油。完全可以想象其后果……他甚至还可以设想得更具体一点。
萧彻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吓人。他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胸中突然炸开,炸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但他火急火燎带兵赶过来,不是为了把自己的肺给气炸的。
所以他竟然还能按捺住。虽然方才下意识地又挥了挥马鞭。
远处的两人听见了动静,皆转过头来看他。顾霜原本还笑着的眼一下平静,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将车帘彻底放下。
他知道她近来一直到没怎么对他笑过。但和另一个男人言笑晏晏后仍是不对他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冷眼看着那个男人。他记得,是南国的副使谢洺。猜测他应是奉命而来,但转念一想,那个假顾染难道有那么好心?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带人过来的。但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眼睛一眯,心思回转之间,已生出了无数恶意的揣测。
谢洺看出他的气势汹汹,约莫猜出背后的原因,有些羞愧,在马背上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解释道:“左相担心王妃的安危,又一时抽不开身,便派下官前来看看。适才在路上遇见了王妃的车驾,下官便一路护送至此。”顿了顿,微微抬头扫了一眼萧彻背后的士兵,“如今王爷已到,下官也算完成了左相的吩咐。这就先告辞,回去向左相复命,也好解去左相的担忧。”
文人说话,大多滴水不漏。萧彻本欲发作,神思却在谢洺说话时渐渐平静,明白事情或许并不似他所想的那般。
虽然,抬头看了一眼谢洺,直直对上他的眼睛。看他镇定中仍有躲闪,同为男子,如何还不能明白他的心思。
冷哼一声,说出的话还算客气:“劳烦谢大人了。本王就不送了。”
谢洺轻轻一笑:“王爷客气。”
调转马头时,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马车,眸中隐含担忧。
奴仆用着别扭的中原话对顾染说:“王上政务繁忙,暂时无暇接见左相。”
顾染点点头。奴仆又说:“王上还说了,到了时辰自会见你的。”
这已是她第五次要求见耶律佑了。
顾染笑了笑:“我知道了。”听这人的口气,想来是腻烦了,兴许心里还在想,这位被虏来的女人怎么如此不识相。
大赫对顾染的待遇并不差。一日三餐虽算不得精致,但已能入口。除却限制她人身自由外,生活习惯也大都由着她。
这倒是让顾染对耶律佑的有了不同的看法。原本以为只是莽夫似的人物。况他如今不见她,她纵是再能察言观色,亦探不出其中虚实。
顾染认真想了想,依着眼下的情势,大赫仿佛不欲与南国起实质性的冲突。她看不到任何后续的动作。这样雷声大雨点小……眸中精光一闪,他们要么是被其他的事情绊住,要么就是想要掩藏什么。
余光扫视了周围,略有些失望。西汀已经许久未传来消息。思及什么,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发簪,想到父亲从遂城发给她的信。然后又想到那位被她藏匿许久的曲苏妇人。
那位妇人面容姣好,气质娴静,年轻时定是位美人。她第一眼就记住了。不为别的,只为那似曾相识的轮廓与模糊间重合的眉眼。
但那时她已不再一心寻他,便将这似是而非的巧合轻轻带过。
她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嘴角浮出一丝嘲弄。
原来命运果真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众里寻他千百度(2)
顾霜萧彻两人僵持间,一时无话。
萧彻默了默,似才想起派人去前面查看动静。他看着被风吹动的车帘,等了良久,都未见里面的人有开口的趋向。忍不住想到她方才笑意盈盈的模样,只觉胸中发堵,说不出的郁结。
探查的小兵很快回来禀报:“回王爷,前方是有人在聚众闹事。”
萧彻微愣。这和暗卫传来的消息相比,很有些出入。见小兵没有继续说的苗头,眉头一皱。这兵马司是怎么训人的,连基本的回话都不懂。
秦昇在一旁看着,明白这小兵是撞到王爷积攒的怒火上了。但此时却不是个发火的好时机。若言辞不当,恐会令王妃以为是在含沙射影。
于是出声道:“聚众闹事者有几人,看起来是什么身份,又是因何闹事?”
小兵忙道:“看起来约有七八人,都是街边的小贩,因摊位的好坏发生了争执。”
萧彻淡淡扫了一眼秦昇,知晓他的心思,此刻懒得骂他。对跟来的兵马司官员道:“既是摊贩之争,那就让市掾速速赶来,兵马司留些人手保持秩序即可。”
那官员先前一直不敢说话,听了吩咐,忙不迭地应了,唯恐惹萧彻不快。又看了看马车,讨好道:“下官再派一队护送王爷王妃回府吧。”
萧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看马车,径自调转马头,声音冷淡:“将王妃送回去吧。本王还有政事处理。”
稍稍一想,便能明白今日之事都是她一手安排的。他竟不知,她如今已有了这样的本事。暗卫禀报时,说得很是清楚,是江湖无影镖并流光袖两人欲刺杀王妃,结局却只是几个小民的斗殴。
还有,她在酒楼里见面的女人又是谁。
他仿佛有些明白她近来的不同寻常。但他心中仍总是下意识地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恍若她只是个孩子,需要他所有的庇护。
顾霜在马车里沉默地听着外面的一动一静。虽看不见萧彻的人,寻不到他神色的变化,但却从他看似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压抑的怒意。
她将头微微低下,双手轻轻攥着了自己的衣角。
两位嬷嬷见状,明白不是她们能插手的,各自交换一个眼神,便目视前方,安静非常。
回府时,叶木早就闻讯,将一切搁下,恭敬地立在影壁处等候。身边还站着府里的纪大夫。她的心思一向很周到。
纪大夫虽精神矍铄,但终归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知他等了多久。顾霜温和地朝他笑了笑。纪大夫望闻之间,知晓并无大碍,见顾霜又无诊脉的想法,便拱了拱手,自退下了。
叶木观顾霜的神色还算尚好,心神略松,想起一事,边走边道:“王妃,今日轻衣姑娘回来了。可需让她过来拜见?”
顾霜轻轻摇头:“不必了。让她好生歇息吧。”
叶木知机,没有直接问她发生了什么。毕竟从两个嬷嬷身上便能清楚几乎一切。快到书房时,淡淡道:“今日的车夫很机灵,听说是新进的,便留用了吧。”王府有十日的试用时间。
揉揉眉心,声音中带着疲乏:“你们且先下去吧。”
嬷嬷们忙替她将窗户关好,将帘幕放下,这才悄悄退了出去。吴嬷嬷和杨嬷嬷忍不住向孙蒋二人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蒋嬷嬷闭口不语,似是不愿细谈,孙嬷嬷虽说了几句,却有些言辞闪烁。
两人猜出事情奇怪,不再追问时,叶木已眉梢微挑地立在了她们面前。
顾霜走到床边时,经过了一梨花木的高几,上面放着一朵桃红的木芙蓉。顾霜轻轻一笑。她与南泽约定,顺利则放桃红色的花,有变则放白色的花。没想到他选了一朵木芙蓉。
她忽地想起那日萧彻带她去看花廊,上面就铺满了层层的木芙蓉花瓣。她停下脚步,伸手将花拿了起来,仔细地看着,如同端详自己做的每一个荷包。
她鼻尖忽然就有些酸涩。她不想和他那样冷淡,他们本可以好好地说话。压住眼底的涩意,长长地呼吸,然后将花瓣放回原处。
她摸着小腹,慢慢躺下,选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前,她想,待晚上萧彻回来时,她要与他认真地、毫无保留地谈一次。
但是他没有回来。
萧彻回到议政殿时,人虽是过来了,心却不知道搁在了哪里。原本一目十行便能看完的奏折,愣是被他生生拖了一刻钟,且看完后又很快没了印象。
索性将奏折一扔,去了御马场。
宫中耳目甚多,今日又尤为特殊。当韩悠听闻萧彻急匆匆赶去归云阁,却没有亲自送顾霜回府时,小心思就如雨后的笋,蹭蹭往上冒着。再听到他放下奏折,独自去了御马场时,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
除去战事,萧彻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骑马。他曾说那样会让他觉得更加自在。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晓萧彻与顾霜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
男女之事,其实无需过多的争吵,有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原因亦可能是破裂的开始。
她等了那么久,无非就是在等一个机会。顾霜所能依仗归根到底只有顾府。眼下顾府未倒,萧彻不可能休妻。
唯一可行的只有让他们离心。空有一个摄政王妃的壳子,比什么都不是,更加令人快意。
想到什么,眸中精光一闪,淡淡开口:“陛下今日的课业是何?”
撷涟恭敬道:“陛下上午是策论,午后是剑术。”
剑术。那就是在玉锋楼了。离御马场约有半刻的步程。韩悠笑道:“哀家有多久未能见到皇儿了?”
撷涟知她所想,乖巧地接道:“陛下课业繁忙,太后不愿打扰,仔细算来又有十余日未能见到陛下了。”看了看韩悠的脸色,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奴婢瞧着,今日就很好。”
女人大抵都会自欺欺人。韩悠笑着点了点头。
萧琉避过冯青的一击,回身时却不够迅速,未能接住他迎面的一劈。冯青的刀适时停下,堪堪立在萧琉头的上方。
冯青将刀放下,屈膝一跪,头颅低垂:“微臣不敬,还望陛下恕罪。”
萧琉不在意地笑了笑:“冯将军言重了,请起吧。”
冯青依言站了起来,却没有抬头,语气恭敬:“陛下今日较上次,在速度上已有进步,还望继续。”
冯青是个标准的武官模样。浓眉大目,肤色黧黑,好美髯,使着一把三十斤重的山河日月刀。但行动却十分灵活敏捷,不似笨重。恰如他本身,人粗心不粗。是个难得的刚柔并济的将军。
这样想着,皇叔的好又浮现在心头。萧彻从来都不说,但给萧琉的,无论是甚,都是最好的。
萧琉正想说什么,耳边传来穆东的声音:“奴才参见太后娘娘。”
萧琉还在发愣,韩悠已然走了进来。冯青面色不改,向韩悠行了一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说着向萧彻那处看去。
萧彻亦向她恭敬地见礼。韩悠笑着解释:“许久未见到皇儿,哀家甚是想念,听闻皇儿在此处,便就过来看看。”微微转身,对着冯青道,“但愿没有打扰到将军授课。”
冯青拱手道:“陛下今日的课业刚刚结束。……微臣便不打扰太后与皇上了。”
萧琉倒还想再练练,但韩悠过来,背后定有缘由,他只得点头,同意冯青退下。
见冯青离开,韩悠笑着夸赞道:“皇儿果真长大了。如今很是尊师重教,不似小时的顽皮。”
萧琉心底划过一丝异样,面上的笑容有些天真:“儿臣多谢母后夸奖。”
韩悠仍旧是笑:“课业既已完成,皇儿便陪哀家四处走一走吧。”
异样感愈发明显,萧琉唇边却溢出一抹笑:“儿臣遵命。”
两人在路上慢慢聊着,都是擅长伪装的高手,明明都对这样的交谈不敢兴趣,却能让外人以为聊得兴致盎然。唯有离得近的穆东和撷涟能感受到一股难掩的古怪。
这哪里是母子之间的聊天。处处都是恭敬、克制与小心。让人觉得劳累与疲乏。
在萧琉的异样感达到顶峰之时,他们终于偶遇了萧彻。瞧着情景应是刚刚骑了马,几步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扑面而来的热意。
萧琉不动声色地翘起了嘴角,眼底浮起一丝讽刺。若是这样,那一切实在是太过正常。
萧琉率先停下,笑着打了招呼:“皇叔。”
萧彻淡淡向他颔首。恍若未看见韩悠般,只对着萧琉一人道:“今日应是冯青授课吧。教授内容应是躲避?”语气末梢虽微微上挑,但大体还是用的陈述。萧琉的课业几乎是萧彻一手安排,只是时间久了,到底有些模糊。
萧琉恭敬道:“正是。”感受到韩悠的视线,又道,“结束时,母后恰好来看望朕,便一路走到了这里。”语气暗藏古怪,“没想到竟偶遇了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