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鹞鹰般灰扑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双臂一抖,背上披风拂动,缓步上前。
高暧挡在徐少卿身前,眼望着那人走到近处,翻开罩帽,揭下兜面,露出一张长须垂颌,俊朗儒雅的面孔。
她有一瞬的懵然,这人自是从没见过,可偏偏又有那么一种怪异之感,仿佛与他并不陌生,只是隔了许久,重又相见。
那人也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阴寒的眸光忽而变得迷离。
那清丽的小脸像极了当年的她,如瑶池清泉,极峰雪莲,单单只是望着已然心神具醉。
这么多年来,她仍是那么美,竟半点也没变。
可目光下沉,落在那隆起的肚腹时却凝住了。
他口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响,隔了一会子才哑声问:“你就是云和?”
“是。”
高暧点点头,却朝徐少卿身前又遮了遮。
那人默然望着她半晌,呵呵笑道:“好,好……”
笑声未落,便转过身,重又将罩帽兜起,纵身跃上马背,扬手叫道:“走!”
……
乌云遮月,遑夜如晦。
劲风的呼号与身旁箭矢掠过的尖啸声重在一起,挑动着心中已然绷至极限的那根筋弦。
胯、下那匹马四蹄飞点,口唇间已溢出白沫,高昶却仍旧猛夹其腹,呼喝催促。
“大哥,莫怕,咱们一定冲得出去!”
“嗯……”
身后的高旭低低应了一声。
“驾!驾!”
高昶牙关紧咬,只顾催马疾奔。
身后马蹄声渐渐疏远,如蝗的箭矢也停歇了下来。
回眼望去,星月朦朦下的天地是一片苍茫,这才轻吁了口气,欢声道:“大哥,咱们脱身出来了!真的出来了!找个地方,我帮你拔箭裹伤,稍时会疼得厉害,你忍着些,敷了药,过得半日便不碍了。”
他喘息几下,又续道:“正好让这马也歇歇,待天亮后咱们就启程先回边镇,我已命人接应,你先在那里好生将养几日,以后么……反正那帮子西域胡商也没了,你索性便随我回永安去,就算不愿呆在宫里,便去江南、荆楚、川蜀、南粤,咱们大夏多得是好地方,你大可随心游历,若是倦了便回来找我,或是等国势安定了,我也同去,你说好不好?”
他一路说下去,自己竟生出几分向往,又问了几声,才发觉背后的人全没应声,身子紧贴着自己,已然软垂了。
高昶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勒住马头,转过身去,就见高旭果然已耷下了头,那背心处竟还扎着三支翎箭,鲜血浸染……
“大哥!”
他长声惊呼,翻下马背,轻手轻脚地将高旭抱下来,托在臂弯中,探探鼻间,已是气息全无。
“大哥,醒醒!大哥,不……”
他抱着那已有些发凉的身子,只觉脑中嗡响,手捏在箭杆上抖个不停。
喉头咕哝一声,赶忙扶那身子坐好,自己盘膝坐到背后,一手扶住他肩头,一手掌心贴在他背上,调集全身内力缓缓注入。
“大哥,我定能救得了你,放心好了,一定能!”
心中默念,那神气却什么也定不下来,自己也渐渐有些乱了。
就这般过了好半晌,高旭非但没有醒来,身子反而开始发僵。
“大哥,大哥……”
高昶心头一沉,还想继续催动内力输气给他,可贴在背上的手却不自禁地向下滑。
那已僵直的身子向后一倒,靠在他臂上,却是面目如生,唇角犹带一抹笑意……
天明时分,乌云遮了日头,阴沉沉地压下来。
边镇城楼上,留守的龙骧卫军将刚刚上关,到垛口一瞧,便遥见远处一人徒步而来,身上似还背着什么。
他注目凝望,观其步履行态,立时便认出是当今陛下,赶忙令守将开关,自己则匆忙下去备马,领着手下兵士出迎。
一路奔近,才发现他满身血迹尘污,背上背的竟是个人,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催促加快步子,迎上前去,翻鞍下马,率众跪拜。
高昶面色清冷,不发一语,只顾背着背上的人继续朝前走。
那军将不明所以,索性起身跟上去道:“末将等苦候了两日,陛下可无碍么?”
言罢,见高昶仍是不应,又上前欲将背上的人接过来,却不料竟被他一把推开。
那军将讨了个没趣,赶忙谢了罪,领着一众兵士步行紧随其后,护着他入了关。
高昶一路行至行辕内堂,才将背上的高旭放下。
那跟来的军将常居京中,任警跸之职,一见那张面孔,当即惊得目瞪口呆,慌忙伏地跪倒。
“预备香烛灵堂,朕今晚要为先帝守夜。”
“是。”
那军将应了声,却又道:“禀陛下,前晚咱们在戈壁上救下的那人……”
“死了么?”高昶面无表情地问。
“回陛下,随行御医已诊治过,外伤虽重,但此人内力深厚,性命当是无忧,只是眼下还未醒,尚须休养些时日。”
“那便继续留他在此,待到醒了,便不惜一切代价,密送他回隆疆,不得有失。”
那军将唯唯而应,起身退了出去。
内室重又归于寂静。
高昶站在榻边,俯身握住高旭僵凉的手,轻轻摩挲着,低声温然道:“大哥,明日咱们就回家,你再不用这么累了。”
凝立良久,却听门外轻叩,方才那军将的声音道:“陛下,末将有要事奏报。”
他微一颦眉,不愿叫人再惊动高旭,便将手放脱,轻轻归拢到他身旁,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何事?”
“禀陛下,方才有人叩关……”
“叩关?猃戎人还是崇国人?”
“回陛下,只有一男一女,也没说话,只用暗器掷了件物事上来,带着字条,言明请陛下亲启。”
那军将说着便双手托着一只锦绣荷包捧到面前。
高昶凛眉接过,只觉触手厚重,里面果然装有东西,当下背转过身,扯开系带,顺势倒出,那东西便落入掌心,竟是一块虬龙盘踞的玉璜,五爪狰狞,沁有血色。
他浑身一震,回头急问:“人呢?”
那军将愕然:“这……”
高昶也不待他再说,抓着那玉璜疾步奔出行辕,一路冲上城关,凭栏远眺。
猎风呼啸,黄沙漫卷。
那天地苍茫处似有两人一骑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不见……
他鼻间一酸,泪下潸然,面上却作欢容,喃喃道:“胭萝,一路平安。”
……
翌日,本应旌旗招展的队伍却是全副丧衣白绫。
天子乘舆内停放显德帝高旭的梓宫,高昶齐衰麻衣,扶灵步行。
向南行了二十余日,方始回到京城。
内阁首辅张言与陆从哲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服丧相迎,先帝梓宫到时,哭声震天。
在两名阁臣身旁还有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眉清目秀,稚气未脱。
他便是仁宗皇帝与慕妃所生的幼子,近日才秘密从夷疆迎回。
高昶回宫,即刻颁布两道谕旨,其一,显德帝高旭归葬显陵,追谥庙号惠宗,先前停于享殿的孝感皇后亦与帝合葬,全国服丧三年。
其次,仁宗皇帝第四子依宗室典章,赐名高昍,晋封楚王,不令就藩,留居宫中,令拜内阁二辅臣为师,教导习学,开讲经筵。
旨意一下,百官凛遵。
遂罢了朝会,昼夜于崇安殿守灵,七日后先帝大葬。
此时边关传讯,崇国瀛山王狄燊获罪,被赐自缢,崇皇退居太上,由太子狄锵继位为帝。
又过月余,崇使来朝,先吊惠宗之丧,又递国书。
高昶览后赐准,遣礼部尚书随崇使北上,至隆疆回复。
翌年初春,两国陛下亲至边关,立誓结盟,约为兄弟之邦,永不相侵。
自此,两国再无干戈,夏国亦始免北患,边境之地生育蕃息,牛羊被野,商运亨通,百姓安乐。
高昶回京,从此放开手脚整顿吏治,重兴海运,恢复前朝废弛的新法,数年之后流民日少,祸乱渐轻,州府吏治一时清明,国家税赋年年增长,渐渐重现数十年前的盛景。
而他日日临朝,夜夜观书待旦,事必躬亲,不曾稍有懈怠,并时时将高昍带在身边,训谕教导,后又令其见习理政。
天承十一年,帝上崩,年止三十五,无嗣,追谥庙号成宗,遗诏楚王高昍继位,年号永宁。
消息传出,举国痛悼,高昍几度痛哭昏厥,亲扶梓宫入葬承陵,阖城百姓扶老携幼,自愿送至城外三十里,仍不忍散去,痛哭而卒者数以百计。
高昍悲痛至深,辍朝一月有余,翌年改元,仍旧厉行先帝新政,但他性子温和,在位期间颇行仁义,与民生息,又多有智举,只十余年间,便已远超前代,后世将两朝合称“天永中兴”。
这是后话,不表。
……
春日又至。
西北域外黄沙漫漫,满目苍凉。
可那两山所狭的谷中却是不分寒暑,鲜花绿树,流水雀鸣,永远都是那般令人心旷神怡。
清溪绕田,两间草庐相依。
徐少卿立在廊下,一手揽在高暧腰间,一手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腹,轻轻抚动。
“每日里都这般摸来摸去,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