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卿拱手恭敬道:“多谢陛下关怀,臣身犯大罪,万死犹轻,能得陛下宽恕,又蒙公主垂爱,不离不弃,平生已足,哪敢再奢求其它的。”
“犯了罪又怎样?京中那满朝文武有几人无罪?可若论起功劳来,又有几个敢说及得上徐卿,唉,就说朕自己,倘若不是有你的话,只怕皇帝的位子早就坐不下去了。”
高旭黯然一叹,又见高暧咬唇发颤,似要说话,便道:“皇妹也不必言明,我都知道了。你自小孤苦,慕妃娘娘故去后便没受过半点关爱,当年那千错万错也与你无干,如今这样倒也好,我也可放心了。你千万记着,不管别人如何说,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妹。”
他说得情真意切,高暧心中感动,不自禁地便欲下拜。
高旭却也眼眶泛红,收了笑容,赶忙将她扶住,吁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放在她手中。
高暧翻掌来瞧,见那竟是一块质地腻白的玉璜,微带血沁,作盘转虬龙状,雕工精细至极。
“陛下,这……”徐少卿一见那东西,不由惊呼起来。
高旭蹙眉冲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笑道:“我身上如今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随身之物,便赠与皇妹,说是送你们两个的大婚贺礼也好,还是我做娘舅送这孩儿的见面礼也好,千万莫嫌轻慢。”
高暧却也瞧出这玉璜非同小可,只觉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眼望向徐少卿,意示求助。
徐少卿沉眼瞧着那玉璜,也是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拿过来,拉着她一同跪倒,大礼拜道:“既是这般,臣与公主便多谢陛下厚赐。”
高旭这下没再拦着,仿佛长兄看着亲妹与妹婿一般,含笑受了礼。
待他们拜了三拜,这才搭手扶起,却已敛去了笑容,正色道:“本来皇妹有孕在身,该当随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可我总觉有些不放心,你们先在这里过了今晚,明日也不必相告,早一刻走吧。”
徐少卿点点头,忽又问:“那天承陛下……”
“既是要走了,这些事便不必问了。”
高旭言罢,在他肩头一拍,抬步径直出了房门。
待他走后,高暧才长出了口气,拉着徐少卿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连你也被惊着了似的。”
他重又拈起那玉璜,却是用双手,像极是恭敬,过了半晌才道:“这是大夏的传国之宝,历来为帝系一脉的信物,见此物如见君父,任谁都须听命,不得有误。”
“啊。”
高暧不由一声低呼:“那陛下怎可将此物赠给咱们?”
“陛下的心意自是再清楚不过,但咱们万万受不得这天大的恩赏。唉,公主莫管了,我自有主张。”
听他这么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念着高旭的恩情,也自唏嘘感叹,又说了两句便依着他的话上榻歇息了。
徐少卿想了想,却也没走,搬了两张凳子,拼在一处,就这般合衣胡乱睡下了。
入夜之后的戈壁滩热力陡降,寒意逼人,大风骤起,竟似鬼哭狼嚎。
高暧本来很是疲累,躺下后忽然心事重重,却又睡不着了。
这一回,她和他能好好地离去么?以后又会到哪里?
想来想去,却没个头绪。
侧过头来,见他就半卧在矮凳上,清冷的月光过窗而入,正好倾洒在他脸上,将那张玉白的面庞映得格外沉静。
他阖着双目,胸口微微起伏,鼻息调匀,似是睡得正熟。
她看得出神,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山间农户家留宿,他也是这般躺在凳子上,却念着《楞严经》故意引自己来问,如今倒是想说话,却不听他念诵了。
心中微感失落,却又不愿出声打扰,只觉这一片宁静反倒让自己也平静下来,不像方才那般难耐了。
她转回头,朝着里面侧身而卧,也学着他的样子诵起经来,却没出声,只是默念,过不多时,眼皮发沉,慢慢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就觉有人在肩头轻拍。
睁眼转头瞧过去,见是他坐在身边,不由羞声问:“你做什么?”
徐少卿竖指在唇,嘘声道:“莫要说话,咱们这便走。”
她微微一愣,起身穿了衣裳,便被他拉到了窗前。
此时大约正是中夜,明月高悬,镇子内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半点声响。
徐少卿侧头朝外瞧了瞧那棚下栓着的马匹,便抱起她从窗口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沿着墙根遛到棚下,先拣了匹健硕的马,解了缰绳。
那马也甚是听话,竟一声不响,由着他牵了出来。
两人上去并骑坐好,徐少卿轻夹马腹徐行,尽力不发出声响。
慢慢绕出后院,到窄街上,正想催马快行,却是忽然一绊,马身歪斜,险些摔倒,像是踏到了什么东西。
高暧被震得腹间一颤,皱眉轻哼,瞥眼间却见四周横七竖八躺着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不由心头大惊,跟着就听徐少卿在身后低呼:“不好!”
第142章 山鬼喑
瞬息之势,疾如旋踵。
话音未落,便听耳畔风响,几股劲力破空迎面袭来。
幸得他反应极速,抱着高暧扭身翻下马背,低伏在地,堪堪躲了过去。
那马却是避无可避,但听长声嘶鸣,头颈胸腹间已中了五六箭,蹿跳了几下,便摇晃欲倒。
徐少卿不敢怠慢,当即抱起高暧奔回院中,才刚躲入墙下,几支箭便“嗖嗖”而至,扎在了将将落脚的地方。
月光澄明处,只见那箭杆末梢的翎羽还在兀自晃动!
外头忽然脚步声响,似是对方已追迫而来,踏地繁杂,竟不在少数。
徐少卿凛眉“啧”了一声,回目四顾,见院墙低矮,无险可凭,亦无隐秘处可躲,听那脚步声已然追近,从多面围将上来,容不得再做犹豫。
他侧眼朝上望,见客房的窗子仍旧开着,也不及细想,揽住高暧的腰身,另一手轻托她肚腹,纵身上跃,展开壁虎游墙的功夫,脚下在坑凹不平的土坯上疾蹬两下,便已攀至窗口,将手一搭,便翻了进去。
脚方一落地,两支箭便追身穿窗而入,“噌噌”的钉在了墙上。
徐少卿不敢立时起来,双手横抱着她,躬身屈腿,挪至死角处,这才直起身,将她也轻轻放下。
“又是……猃戎人么?”高暧颤声问。
他早已感到怀中的娇躯在不住战栗,这短短的片刻工夫便险象环生,差一点丢了性命,连自己都有些后怕,何况是她。
说起来,单从那箭尾处的野雁翎羽来瞧,确是猃戎人所用无疑,可心中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附耳在墙,听着外头的动静,口中低声应着:“瞧着不像,不过……这回我也说不准。”
高暧听他这么说,不由更是怕了,方才受惊不小,又猛然随他蹿跳了那几下,腹中又开始抽痛起来,隐隐觉得那孩子还痉挛了几下,像是也同母亲一般怕得厉害。
她自然感觉得到,双手在腹间轻抚着,默声安慰。
“莫怕,他们没追过来。”徐少卿忽然说道。
她闻言一愣,随即便听那外头脚步声躁动,却果然没有靠近,似乎只是在原地晃荡,不禁心下奇怪。
徐少卿放脱手,示意她莫动,自己则贴着墙慢慢挪到窗边,瞥眼向外瞧。
此时月光似比之前更亮了些,就看那低矮的土坯墙外黑影森森,连周遭一带房屋的顶上影影重重,像是已将这客栈团团围住。
这么大的阵仗绝不简单。
他心中一凛,暗叫了声不好,回身拉着高暧沿墙轻手轻脚地绕过去,推门而出。
这二层廊间也是一片昏暗,那些宿店的旅客兀自尚在熟睡,根本没听到外头的声响,更不知一场灭顶之灾已近在眼前。
只有斜对面那窗门中透着光亮,正是高旭与高昶的客房。
他暗自吁了口气,随即便听房门“吱呀”,高昶已提着长剑同高旭奔了出来。
两人乍见徐少卿和高暧,先是一愣,跟着也都各自松了口气。
“不像是猃戎人。”徐少卿直截了当说。
“你去瞧过了?如何敢肯定?”
高昶斜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高暧,见她穿戴整齐,却眉间微颦,双手捧着隆起的肚腹,便已猜知了七八分,不禁脸现怒色。
徐少卿却做视而不见,微微躬身,低声道:“陛下常年经营西北,对猃戎人了如指掌,该当比臣更加清楚。”
高昶双眉一立,正要在说,高旭却上前一步,接口道:“是不是猃戎人,眼下已不重要,须得快些商量脱身之策。”
见他这么说,高昶轻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徐少卿拱手道:“是,臣方才已探过,对头来人不少,已将这里团团围困,各处都布下了弓、弩手,用的却是猃戎人的雁翎箭,想是要行移祸江东之计,眼下要冲出去已无可能,就算生着三头六臂,有通天彻地之能,只须一露头,遇上那箭雨如下,也决计抵挡不住。”
“冲不出去……这可如何是好?”高旭眉间紧蹙,语声发颤。
他自来不是个善断的人,这当口更是没了主意。
高昶也在沉吟,喃然自语着:“明明一路都很隐秘,怎会追到这里来?怎么回事……究竟露了什么马脚……”
“陛下莫要猜疑了,咱们沿途小心谨慎,当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臣以为……”
“什么?”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高旭听了一愣:“你说这里有对头的奸细?”
徐少卿点点头:“正是。”
高昶心中似是也这么猜度,并没反驳,略略沉吟了下,便道:“就算有奸细,眼下也管不得他了,这客栈已成绝地,哪怕不成,也不能坐以待毙,无论如何须得冲出去再说。”
他说着便朝走廊尽头的窗子走去。
徐少卿正要拦阻,却听外头忽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围店的人又有什么异动。
这下甚是鼓噪,将熟睡的宿客们都惊醒了,各房各屋立时吵嚷纷纷,跟着又陆陆续续重新掌起了灯。
几名睡眼惺忪的西域商客歪斜地披着外衫走出来,见他们四人早在廊间,不由都是一惊,赶忙上前询问。
高旭无法隐瞒,只得将实情相告。
几人听了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拿眼斜睨着高昶、徐少卿他们,目光冷中含怒,显然认定了正是这几个半路捎带上的人引来了祸端,却又不便明说。
此时各房的宿客接二连三都披衣而出,各自交头接耳,不片刻工夫就全都知道了。
有几个人兀自不信,伸手便去推廊间的窗子,想瞧个究竟。
才将那扇板打开,便听“嗖嗖”连声,离得最近的三人登时中箭,闷哼着栽倒在地。
徐少卿眼疾手快,抢过去将另外两人拉开,避在一旁。
众人都吓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一片惊呼,呼啦啦全都抱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无一人敢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