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
柳弦安答曰,不好说,不好说。
然后为免继续被逼问,他立刻转移话题:“诸位找我大哥,所为何事?”
老者乐呵呵地回答:“我们曾与柳大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对他极为欣赏钦佩,一听说他人在十面谷,便特意赶来探望,顺便再请问柳二公子一句,不知令兄可曾婚娶?”
“我大哥满心都是医术与救人,不太适合成家的。”柳弦安摆摆手,“而且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根本就没有时间照顾父母妻儿,甚至连面都难见两回。”
妇人笑道:“这倒无妨,婚娶之事,讲究一个志同道合,我妹妹若能嫁于柳大公子,定会愿意随他浪迹天涯。”
推辞的话还没说两句,对方就已经蹦出了一个妹妹,柳弦安愁苦地想,这个世代居于林中的部族,怎么一点都不像话本中的神秘门派那样,有许多不可外出的规矩,居然为了一个男人随随便便就能往天涯跑。
梁戍从容胡扯:“柳大公子的婚事,本王做不了主,等十天半个月后,他行医回来了,诸位再自行商榷,如何?现在既然大家都没事,不如先将那批钱财取出,顺便我们再商量商量,共同营救苦宥一事。”
一名在场的副将稍显疑惑,共同营救?先前王爷似乎并没有提到这个啊,弯刀银月族什么时候答应的?
高林却很见怪不怪,我家王爷的老套路,先提出一个十分诡异的需求,和一个比较正常的需求,那么十有八九,谈判桌上的另一方都会选择考虑一下比较正常的需求。
老者果然道:“金银就在林中,我们的族人随时都可领路。”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气了。”梁戍道,“阿月,带人进林!”
“是!”程素月对于收钱这种事,向来是很喜欢干的,当下就出门清点兵马,老者也派出一名青年领路,又吩咐一句速去速回,看起来其余人短期内像是不准备走。
柳弦安稍稍扯了把梁戍的衣袖,什么情况,他们不会要住在这里,真的等大哥回来吧!
梁戍咳嗽一声,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令妹年方几何?”
“几何的都有,最适合的这个,今年刚满十六。”妇人扶着肚子,介绍道,“她容貌美丽,性格活泼,是整个弯刀银月族最好的姑娘。”
“十六岁的姑娘,也未必就要嫁给柳大公子,我看嫁个十六岁的少年倒是正好。”梁戍口中说着话,瞥了高林一眼。高副将在这方面何其精明,当下就明白过来自家王爷的意思,立刻偷摸出门。
“小常呢?”
“在后头晒粮场!”
这个季节是不需要晒粮食的,所以空场便被驻军用来当仓库,这几天一批火炮被运回来检修,常小秋也跟着凑热闹,跟着老师傅仔细检查图纸,连弯刀银月族也顾不上去看。
高林站在晒粮场旁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最后还是吼了一嗓子,才从围成一圈的脑袋中吼出来一个:“啊?”
“你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灰头土脸?”高林看着眼前脸乌漆嘛黑,脖子上还挂了个破围裙的人,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又不单单是我一个人脏,这里人人都脏。”常小秋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好歹擦出一点肉色,喜不自禁道,“我们晚上还要去山中试验新的成果,一旦成功,就能请王爷也一起来看。”
“先别管那大炮了。”高林扯过他的袖子,“马上跟我走。”
“去哪?”常小秋被拖得踉跄,手里还拎着一袋粉末,急急忙忙地说,“等我先把东西放下。”
“去前厅,有客人。”高林道,“但是在见客之前,你得先把这身丐帮装束给我换了。”
“弯刀银月族吗?我刚刚也听说了。”常小秋问,“可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见?”
高林不理会他这一堆问题,将人一路扯回住处,仆役鱼贯端着热水与花油进来,将浴桶装满,常小秋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被香得头昏脑涨,抱住门槛很惊慌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林随口扯道:“弯刀银月族讲究得很,全部是跟柳二公子一样的神仙,见神仙不得用兰汤将你腌一腌?这是礼数,快些,王爷还在等!”
梁戍在常小秋这里,是比“狼来了”更好用的,于是他屏住呼吸,至屏风后宽衣沐浴,好不容易将自己洗出了原本的颜色,以为事情就完了,结果房间里早就等了一个手持大梳的嬷嬷,笑起来唇红齿白,看起来可怕得很。
手法也可怕得很。
常小秋头皮被扯得飞起,疼得吱哇乱叫唤,另外还有两名侍女忙着替他整理衣冠,打扮停当后,高林转圈检查,觉得很是满意,又亲手将那把破军剑交过去:“行了,走路时脊背挺直,走吧!”
连衣裳也是精心搭配过的,银色腰带束出少年一把细腰,他生得人瘦腿长,身形虽稍显稚嫩,但堂堂少镖头的风范可是丝毫没减,江湖子弟看起来总要比军营中人不羁随性,而十六岁的江湖子弟就更多了几分少年可爱。高林目前简直好似一个满意的丈母娘,怎么看常小秋,怎么觉得对方适合婚嫁。
常小秋被看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步也略显迟疑,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卖,但高林怎么可能允许这份迟疑存在,他干脆利落地抬起一脚,将人潇洒踹进了房间。
“……”
梁戍一把拎住常小秋,把他端正摆放到自己眼前:“这些便是弯刀银月族的客人。”
“……见过诸位。”常小秋抱剑行礼。
而弯刀银月族的众人,果然也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知这位少侠是谁?”
“我是——”
“常,常小秋,万里镖局的少镖头。”梁戍将话头掐断,亲自介绍,“放着家中锦衣玉食不要,偏偏要来这野林子里剿灭邪教,有勇有谋,未来可期,前阵子白福教妄图联手中原武林一起生事,也是小常冲锋在前,一举粉碎了他们的阴谋。”
常小秋被夸得整个人都傻了,差点没能握住手里的剑,我是谁,我在哪里,王爷刚刚是怎么评价我的来着?他脑内飞速旋转,将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自己好像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厉害事情啊!
梁戍捏了一把他肩膀,你给我争点气!
常小秋立刻就站得笔直。
老者又问道:“可否借少侠的剑一观?”
常小秋稍微犹豫了一下,习武之人向来是剑不离手的,不过最后还是看在王爷在场的份上,将佩剑解下递了过去。
老者手腕一抖,剑半出鞘,锋刃光寒,不由赞道:“好剑,好剑啊!但看起来却不像是古时破军,应当是今人仿制,不知少侠可否告知老朽,这把剑的铸剑师姓甚名谁?”
“铸剑师?”常小秋问,“诸位也想请他锻剑?”
“不是锻剑,而是补剑,补一把对我族人来说,很重要的剑。”
高林站在门口,手暗自一摊,怎么说,野林子里的神仙还是老实,如此轻松自觉就供认出剑很重要,那这不得趁机被我家王爷讹个底掉?
果然,梁戍听完之后,立刻眉峰一挑,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然后又意味深长地、速度缓慢地说了一句:“哦,铸剑师啊……”
第104章
此时骁王殿下这眉心微皱的犹豫神情, 显露不多,只半分,但于本场商谈而言, 却就好似大菜出锅前那一小撮提味的盐, 简直出现得恰到好处, 瞬间令整张饭桌都生动有味起来。弯刀银月族的人果然跟着扑通扑通掉进锅里,主动开口询问:“王爷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高林心想, 什么叫瞌睡有人递枕头。
“铸造这把剑的人,名叫宋长生,他是整个大琰最好的铸剑师。”梁戍道, “不仅有这把破军, 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 几乎将所有历史上有名留下的刀剑都一一设法还原, 引得武林众人竞相追捧,人人求剑,几乎踏平了宋宅的门槛。”
“若只是因为眼下忙不过来, 那倒无妨。”老者道,“我们可以等到宋先生有空为止。”
“眼下宋先生还真是不忙。”梁戍放下茶杯,“并且他人就在军营。”
“当真?”一旁的妇人面露喜色,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高林啧啧摇头,天真, 太天真,还是没见过我家王爷在西北挨个薅富户的名场面,看吧, 他马上就要给你演。
至于具体演什么, 其实内容也没有很离谱,只是将宋长生此生因为白福教所受的苦难, 全部复述一遍而已,不过复述完之后,骁王殿下又额外多加了几句补充强调,他长叹一声,万分遗憾道:“宋先生在妻子亡故之后,便将所有宝剑都投入熔炉,化为钢水,并发誓余生都要以铲除白福教为己任,可惜中原武林,就这么失去了一位铸剑师。”
“原来如此啊。”老者眉头微皱。
正被柳弦安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小声问:“那铸剑师不铸剑,武林众人不是就少了许多武器吗,他们就没有办法去打白福教的坏人了。”
“铸剑师并非完全不铸剑,只是不再做江湖中人的生意。”梁戍伸出手指,拨弄了两下她发髻上的小球球,“你这个问题问得极有道理,聪明。”
小女孩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受到鼓励,又继续问:“那他要做谁的生意?”
“宋先生现在只为大琰的军队铸剑。”梁戍道,“之所以会锻造这把破军,也是因为小常曾在鬼童子手中奋不顾身救下婴孩,理应获得奖励。”
小女孩觉得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那我姨姨也加入大琰的军队,铸剑师是不是就能帮她补好那把断剑啦?”
高林一竖大拇指,好主意,柳二公子真是没有白抱你!
姨姨就是挺着肚子的那名妇人,这状态一时片刻怕是没法加入大琰的军队,但幸好骁王殿下倒也没有雁过拔毛到这种程度啦,还是残余了几分人性的,他慷慨表示:“诸位替本王拿回了那批金银,已然算是有功于大琰,即便不加入军队,宋先生应当也不会拒绝补剑,不过倘若诸位能再多出手相助一回,救出苦宥,那这件事就更加好办了。”
老者问:“王爷打算如何施救?”
“说起来就有些耗时。”梁戍道,“诸位先请坐。”
一张巨大的西南地形图被两名士兵抖开,而在密林深处,刘恒畅也“哗啦”一声,在桌上抖开了自己的药布包。
他看着眼前的苦宥,心中紧张极了,知道自己一定得想个办法救他出去,却又碍于乌蒙云乐就站在旁边,并不好开口说话,所以只是声音平静地说:“先将遮目用的银纱拿下来吧。”
苦宥知道他的身份,此时故意装作不知道,冷冷道:“江南口音,你不是西南人。”
“他是江南来的大夫,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睛。”乌蒙云乐插话。
“姑娘,当真要治好这个人的眼睛吗?”刘恒畅提醒她,“若被教主知道,怕是不好交代。”
“你治好他,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乌蒙云乐盯着苦宥泛金的双眸,“我要让他看到我,然后你再重新弄瞎他的眼睛,这样教主就不会怪我,也不会怪你。”
她语调如常,并不似充满仇恨的恶毒诅咒,也不像威胁,而是真的在认真描述着这件事,一件在她心里,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别人的命,别人的眼睛,从来就没什么特别的。
苦宥嗤笑了一声:“慈悲圣女?”
“让你在死前能看到我,就是白福佛母的慈悲。”乌蒙云乐不想再听这个男人说话,吩咐刘恒畅,“好了,你动手吧。”
“可这眼睛……不大好治。”刘恒畅为难道,“需要至少十天的时间,每日施针,不可间断。”
“那你就这么治!”乌蒙云乐赌着一口气,“师父那边,我自然会去说!”
“不然姑娘还是先去禀明教主吧,他此时正好就在云悠公子房中。”刘恒畅道,“否则治疗一旦开始又被迫中断,此人病情只会变得更加严重,到那时,或许真的会永远失明。”
“好,那你在这里等着!”
少女似一阵清风跑出了卧房,刘恒畅垂手站在桌边,一直等到那娇小的背影消失,方才紧张道:“苦统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尽快传信给王爷。”
“你不该这么快就暴露自己。”苦宥摇头,“否则我一旦被白福教收买,你这许多时日的经营,以及王爷的苦心,就都会白费。”
“是,是我一时情急。”刘恒畅汗颜,又道,“我先替苦统领看看眼睛。”
“不必了。”苦宥道。
刘恒畅不解:“为何?”
苦宥重新闭上眼睛:“因为有人来了,将银纱递给我。”
刘恒畅往门外看了一眼,就见乌蒙云乐果然正与木辙一道,在往这个方向走,于是立刻从地上捡起银纱,重新遮住了苦宥的眼睛。
……
西南驻军的大营里,烛火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天上铺满了闪烁的星星,夜色寂静极了,柳弦安实在困乏,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达回去睡觉。他在进门时已经闭起好眼睛,伸出双手,直挺挺往床上一趴——结果却被一把拎了起来。
睡仙将眼睛使劲睁开一条小小缝隙:“大哥?”你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不沐浴就往床上扑,成何体统!”柳弦澈训斥,“阿宁已经将水备好了,就在屏风后,去洗。”
柳弦安趴着根本就不动,他心想,大不了又挨几下戒尺,这并不会影响我睡觉。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一个神医的洁癖程度,以及一个常年爬山涉水看病采药的大夫究竟能有多么惊人的臂力。
柳二公子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忽然就感觉自己正在腾空旋转,似要坠入一片无底之境,于是充满哲学思维地感叹一句,啊呀,渊兮,万物之宗。
紧接着就被扒掉外袍与鞋靴,“扑通”一声丢进了巨大的浴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