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于丹青书法一道上颇有天赋,他的丹青造诣,比起萧衍行这等被穆老先生称之为天纵之资的人都更有韵味。估摸着若非皇帝在治国理事一道上大局有限,他也算是个资质出众的人。
此时皇帝在作画,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趴在桌子上,胖墩墩的小手指肆意扒拉。把好端端一张上等宣纸弄得乱七八糟。不过皇帝倒也没有生气,伸手摸了摸呦呦的小脑袋,凝视着小姑娘漂亮的小脸蛋。落下几笔,将那乱涂的比划绘制成画。
“丫头叫什么名儿?”两孩子来大明宫几天了,皇帝都没问过名字。
内侍听到这话,立即上来回:“听说小世子小名儿唤鹿眠。小郡主……”
“呦呦!”小家伙黑乎乎的爪子拍在鼓鼓的小肚子上,拍得啪啪响,“呦呦鹿鸣,呦呦!”
皇帝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记得这些。
祖孙在屋里有说有笑,王姝随王如意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王如意一愣,着实没想到皇帝与孩子相处是这样的和睦场景。便是小公主,皇帝也不曾这般慈爱过。王如意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让乳母将小公主放下来。她则牵着小公主的手,亲自走到台阶上。
等着看门的内侍通报一声,里头应允了。王如意才满脸含笑地牵着小公主进了内殿。
一进去,王如意的笑脸就有一瞬间的僵硬。既是惊讶皇帝允许王姝的孩子坐在他膝盖上,也是诧异这两个孩子好看得像菩萨身边的仙童。她的小公主因幼年遭了罪,差点没养下来。身体便有些孱弱。王如意为了保护女儿,养得更是精细。平常是能抱着,就不会让孩子下地走。
换言之,小公主养得十分娇气。身量小一圈不说,瘦巴巴的跟两个胖团子没得比。
孩子,还是胖点好看。小公主太瘦小了,瞧着跟病猫一样,让人没办法亲近。皇帝虽然也真心地疼爱这个最小的孩子,但确实是从未抱过。
没怎么见着面,小公主又怕生,父女的情分还不如这几日龙凤胎乱爬出来的情分深。
王如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还是噙着笑意,拉着小公主上去拜见父皇。
小公主跟个被扔出窝的小鹿崽子似的,眨巴着大的离谱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皇帝。不敢靠近,怯生生地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学大人的样子歪歪扭扭地行了一礼。
皇帝嘴角的笑意淡了淡,叹了口气,“望泞,过来父皇这里。”
萧望泞回头可怜巴巴地看了看母妃,在王如意的暗示下,慢吞吞地走向皇帝。结果走得半路没走稳,啪嗒一下摔地上。她瘪了瘪嘴角,立马就哭了。
小孩子的哭声刺得人脑瓜子嗡嗡的疼,皇帝本就精力不济。当下就失了兴致。
王如意心里有些着急,想说的话还没开口,皇帝就没了兴致。
她疾步冲上去抱住孩子,搂着人好好的哄。奈何孩子越哄哭得越大声,哄不住。正着急要不就这么抱走,生得惹来皇帝的恼怒。怀里的孩子突然就停止了哭泣。王如意惊疑不定地抬起头,见一个胖墩墩的小娃娃抓住了萧望泞的手。
小君珩抬手摸了她的脸,特别小大人的说了一句:“别哭了,吵。”
小望泞瘪了瘪嘴,还真的不哭了。
皇帝有些新奇,王如意趁机就开口:“陛下,小公主没见过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想跟小世子玩。能不能让小世子小郡主去兴庆宫坐一坐?”
皇帝身体已经累了,目光在几个孩子脸上转了转。见小公主确实眼巴巴地看着小君珩。而他身边的呦呦不知何时也爬下去,凑到小公主的另一边,抓住了小姑娘的另一只手。三个孩子手拉手面对面,睁着大眼睛互相看的样子,确实是挺有意思。
没怎么思索,皇帝便同意了。
王如意心中一喜,当下给皇帝行了一礼,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了兴庆宫。
第一百四十一章
王如意别的不说, 办事是真靠谱。
说将两个孩子带过来,王姝等了半个时辰,她就真将两个孩子带过来了。孩子的身边除了袁嬷嬷和两个奶嬷嬷, 还有皇帝身边伺候的近侍大太监。
这大太监估摸着看出皇帝对两个孩子态度不一般,看顾得自然是尽心尽力。两孩子也一点不怕生,在宫里这小半月待得如鱼得水。若非进了内殿, 突然看到王姝。这两孩子还想不起来爹娘。小君珩率先看到的王姝,跟凌空飞来的小锤头似的,一个猛子冲到王姝的怀里。
这孩子不爱叫唤, 冲过来搂着王姝的大腿就嘿嘿笑。
呦呦比他慢一点,发现哥哥跑了才看到王姝。当下眼睛一亮, 也哒哒哒地冲了过来。
大太监一进兴庆宫便被王如意打发去偏殿喝茶了, 这会儿倒也没发现内殿还有别人在。袁嬷嬷看到王姝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飞出来,当下就快步过来。
“娘娘怎么进宫了?”
“来看看孩子。”王姝一左一右地抱着两孩子,“这段时日在宫里还好?”
提到这个, 袁嬷嬷面色有几分古怪。说实话, 她也没想到那般憎恶殿下的皇帝,竟然好似真的挺喜欢两个孩子的。时常抱着, 还耐心地陪孩子作画。
这好似寻常人家祖父的姿态, 弄得袁嬷嬷心里七上八下的。
袁嬷嬷也没有虚言,虽然疑惑皇帝奇怪的态度, 却还是实事求是地将这段时日两个孩子在宫里的情况给说给王姝听了。说完, 见王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当下没忍住冒了一句:“娘娘你这般也未免太冲动了。宫里有殿下在,孩子不会有事的。”
说着, 意识到声音太大,怕惊动了偏殿吃茶的大太监。忙又将嗓音按压下来, 急急道:“你这般贸然地进宫来,若是被坏人拿来做筏子,那就不美了。”
她这话说的轻巧,却低估了一个母亲的心。平日里虽甚少陪孩子,但王姝对孩子的爱是真心实意的。不知消息心里慌,自然要亲自进宫来看一眼。
王姝抬眸看了她一眼,袁嬷嬷自知此话过了界。这话虽没大错,但听着倒像是在教训主子。袁嬷嬷也是关心则乱,王姝对萧衍行对天下百姓有多重要,是等闲不能出事的。说句那大逆不道的话,便是小世子都没有王姝重要。这般冒昧的进宫来,确实太危险。
宫里人可不是外头人,这里头的人都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活着,人人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儿。
但这些话袁嬷嬷没敢当面絮叨,只任由王姝陪两个孩子说话。
小君珩抱着亲娘的脖子许久,后知后觉的觉得委屈了。往日虽说娘亲很忙,经常早出晚归不见人影。但每日夜里都回来,坐在地上会陪他们玩半个时辰。这么长时日没见亲娘,两孩子终于开始想她了。小君珩还在瘪嘴,呦呦就更直接,扑过来窝在王姝的怀里就哭起来。
两孩子很少哭,突然哭得这么伤心,王姝的心都疼了。
抱着哄了好久,两孩子愣是哭累了,窝在她怀里睡着。王姝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奶嬷嬷想过来搭把手,被王姝拒绝了。她一个人抱着两个孩子放到后头的软榻上。
结果刚一放下去,王姝就注意到小君珩的衣裳里头掉下来一个东西。
她一愣,拿过来看。发现是一个雕刻着蝙蝠的金令牌。
王姝忙去呦呦的身上摸。小姑娘身上倒是没摸出什么令牌,脖子上多了一串链子。链子本身没什么新奇,金子材质的。新奇的是这链子的坠子上挂了个小龙。
这是古代,可不是后世。龙代表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呦呦这条链子是哪里来的?”王姝将令牌收起来,转头问两个奶嬷嬷。
奶嬷嬷哪里知晓,今儿一下午她们都没敢进内殿,只敢在外殿候着。
袁嬷嬷看了一眼,心口猛地一跳,“估摸着是陛下给的。”
这段时日,皇帝从私库里拿了不少东西出来,给两个孩子把玩。十分慷慨。这些好东西孩子玩完以后随手一丢,皇帝也没收回去。能塞在孩子衣裳里头的,应该是皇帝给两个孩子的。
王姝没说话,拧眉思索了片刻,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至于令牌,王姝也没拿出来问奶嬷嬷。看这架势,估计跟呦呦的情况是一样的。
除了皇帝会给,别人不可能有这种东西给到他们俩。王姝举着令牌看了许久,不太清楚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上面狰狞的蝙蝠脸,瞧着倒像是什么机构的随身令牌。根据王姝在后世电视剧的经验,令牌这种东西绝对不可能没用处。就是不知这是什么令牌了。
想想,她于是将东西又塞回了小孩子的衣裳里。命袁嬷嬷好生地看着,千万别弄丢了。
袁嬷嬷知晓轻重,这东西不管是不是皇帝给的都不能弄丢。
坐在床边看两个孩子睡着,等到时辰差不多,王姝又悄无声息地离了宫。
回到住处,悬了半个月的心是放下了。
王姝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好些天没好好睡一觉,松懈下来,浑身都是酸软的。不过想到那两样奇怪的东西,王姝还是觉得不同寻常。这当今皇帝当真是个奇怪的神经病,做事随心所欲,叫人摸不着套路。靠着极强的记忆力,王姝将那两样东西画下来,命人递给萧衍行辨认。
萧衍行收到王姝的消息时已经是几日之后。
这段时日,他为了收拾烂摊子,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过。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无时无刻不在开超会。一睁眼案台上就有数不完的奏章,许多事情十分紧急。
萧承焕当真害人不浅!
看到王姝递来的信,萧衍行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回府。不知不觉就半个月过去,也不知姝儿是不是急死了。
萧衍行急忙打开来看,先不说看到王姝竟然悄摸地进了一趟宫,他心中有多后怕。就说书信中附着的两张图,萧衍行一看就有些惊了。
龙纹的项链,蝙蝠头的令牌。这两样东西旁人或许不认得,但自幼作为储君培养的萧衍行自然认得。皇家是有一支暗中料理脏事的禁卫的。这支禁卫有多少人,只有皇帝知晓。只听从皇帝的指示。作为保护皇帝的最后一张盾牌,藏得很深。
换言之,其实当初萧衍行不来救皇帝。只要皇帝有机会用,萧承焕早晚是要死的。
说来这也是这个令牌的弊端。见令牌才出手,且禁卫队伍十分分散。若无上面的明确指示,这支禁卫轻易不出现。保密到了极致,用起来自然不够灵活。
萧衍行当初听说信物是一个蝙蝠头的令牌,但从未见过。便私下猜测,也可能是个别不起眼的东西。
“还真有?”萧衍行也惊了,蝙蝠头的令牌。
但是为何皇帝要给他儿子?萧衍行也被老皇帝的举动给弄糊涂了。他做事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外。
不过不等萧衍行琢磨清楚皇帝的心思,众臣的心思又活泛了起来。萧衍行这小二十日兢兢业业的力挽狂澜,迅速地结束前太子造成的混乱局势。能力不容置疑。再之,皇帝的身体一直不见好。他们当真担心皇帝有朝一日突然驾崩,京城有的乱。
为了今后的局势,自然要早早册立储君。不然再来一个萧承焕,大庆就要亡了。
他们属意的储君,自然是萧衍行。
册立太子一事又被提上了日程。
这一次,朝野内外的呼声格外统一。便是有高家反对,从中作祟,也很快淹没在拥立者的冷眼嘲讽之中。高家心有不忿,几番试图推拒五皇子上台,但奈何五皇子年岁还小,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唯一值得夸赞的好学和勤奋,比起真真切切为天下谋福祉不值一提。更遑论五皇子被夸得天花乱坠的温良品行,在皇长子跟前,被衬得平庸而庸碌。
册立储君提案递送到皇帝的书桌上,一点水花都不曾有过。皇帝就仿佛不知道这件事,留中不发。
朝臣们又不懂皇帝在想什么了。为何明明将监国重任交到皇长子身上,却又不愿意册立他为新储君。这让人当牛做马不给实惠的做派,皇帝当真那般恨么?
思来想去,都是想不通。
萧衍行却仿佛早知如此,并未急躁。急躁的另有其人。
随着皇长子的威望与日俱增,力挽狂澜的本事也确实出众。朝臣的拥护一日比一日深厚,仿佛储君之位就是萧衍行的囊中之物。换了旁人就绝对不行。这种认知叫德妃如何能甘心?她们耐着性子等了二十年,忍受着被这些不知所谓的妖妃踩在脚下,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高家与五皇子一脉焦心得夜不能寐。德妃更是急得满嘴长满燎泡。
她想不到别的法子打压萧衍行,只能从后宅入手。
朝堂上是动不了,另辟蹊径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虽说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千古一帝也有着令人诟病的缺陷。但德妃还是想从私德上找出破绽。只要流言传得够广,相信的人多,总归是会有作用的。德妃的手伸进萧衍行的后院,查了几个月下来。除了他不能人道,恐有龙阳之好的旧传言,根本没有别的污点。
可自打龙凤胎出世,不能人道和龙阳之好的传言不攻自破。
不过萧衍行没什么女色私德的污点,也不存在品行上多大的诟病。但五皇子提醒的吕贵妃这一条线,确实查出了一点东西。这个吕贵妃当真是个混不吝的疯子,她身上的污点多的跟筛子一样。做事也不周全,无人替她善后的话,随便一条拎出来,都能让她死。
譬如正月里,吕贵妃背地里从学生巷绑了一个进士入宫。把人囚在宫里十多天,之后被人给打晕了逃了。又譬如吕贵妃一直在花大价钱偷偷从江南运来一种特殊的西域香料,用得十分沉迷。
德妃讥讽地笑起来,怪不得吕黎那个小贱人近来这么安分。原来是做贼心虚!
德妃已经认定了吕黎就是萧衍行在宫里的暗桩,之所以这么快地翻身,靠的就是吕黎这贱人的枕头风。想想当初叶慧琼就是栽在吕黎的手上,这疯婆子虽然污糟事多,却也算是有本事。但人不能总靠吹枕头风,男人的宠爱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萧衍行以为靠一个吕黎就能改变了皇帝对他多年的厌恶。别做梦了!若是能将吕黎拔除,顺势牵连出萧衍行,正好能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不过在告发吕黎之前,必须得有确凿的证据。德妃胸有成竹,花了大价钱去查。
消息禀到萧衍行跟前时,他正在与众臣商议改革官员考核制度一事。当初戚继兰老大人提倡的一条鞭法没能实行便横死街头。经历了这段时日的沉淀,萧衍行也看出了政策推进需要循序渐进。一条鞭法的改革力度太大,触犯了不少世家官僚的根本利益,势必走不远。
他于是选择了委婉迂回的策略,打算一条一条的暂行,慢慢渗透。
听到线人来报五皇子一脉私下举动,萧衍行也只是冷冷一笑:“让他查,就等着他查。”
萧衍行为了朝政废寝忘食,另一边,贤妃闲来无事又想起了花园遇到的王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昭妃娘家妹妹,长得特别眼熟。贤妃思来想去,一定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