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林长乐还在咋咋呼呼地问他们方才前方是否是一片黄沙。
红线不耐烦了,便扯谎道:“许是海市蜃楼——”
但说到这,她又一顿,海市蜃楼乃虚景,如何也解释不了突然出现的西睦城这个实景。
于是红线再想了想,却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便干脆随口囫囵过去:“许是方才风沙太大,模糊了视线,以致我们未能发现风沙后的西睦城,我居住此地多年,知晓此乃常见之相,大家莫要惊慌,先进去再说。”
妗月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城池惊得说不出话。言烨面上沉重,明显知晓是红线的手笔,但他却并未多言,只附和红线的话道:“先进去。”
唯独林长乐,一惊一乍,反复询问他们方才可有这城。红线不想答,但唯恐她拖慢了他们进城的速度,便放开妗月拉住她,一步一步将她拖着往城里走。
而随着四人踏入西睦城地界,红线的另一只手便藏在身后,再次摆了摆。西睦城周围的幻术光罩重新亮起,在他们身后缓缓闭拢。
马上,他们踏入结界入到城中,一股阴寒之气忽地扑面而来,吹得所有人身体一颤。
此时将近正午,太阳高悬于空,城中却不见暖意,尽是一阵阵寒凉的气息。
林长乐进到城中甩开了红线的手,打量城中景象:“这城里如何这般冷?”
妗月本就身体不好,受城中怨鬼阴气侵袭,她骨子里的寒意涌上来,立马掩嘴干咳起来。
只有言烨,仿似察觉到什么,将妗月护在身后,同红线道:“红线,先寻一个落脚之地。”
红线自打进城起,手下就拢着一团灵光,维持着四人周边薄薄的一层结界,此时听言烨这样说,便道了一声“好”以作回应。说完的下一刻,她不动声色地抬起脚,跨过一只横躺在路边的怨鬼手臂。
“往前走。”她观察着街边横七竖八歪躺着的怨鬼们,往前走了一段不短的路,见怨鬼渐少,便上前推开一个宅院的大门,同他们道:“都进来。”
不多时,四人进入宅中,红线暗暗施法挪走宅中几名昏睡的怨鬼。
一进到屋子里,林长乐打量完这整个宅子的破败,问红线:“红影,你原先便住在此处?”
那四年红线都在外寻找银月教和小瞎子,回西睦城的次数不多,每回回来,都是带怨鬼回来,而后随意挑一间屋子住两日便走,她哪记得住她是否住过这个宅子?
红线没心思仔细回忆,同言烨将妗月扶进来,将他们三人都安顿好后,她愈发发愁。
心想着距离自己上次洒忘川水还没过去多久,怨鬼们不应该此时醒来,就强逼着自己放下心,将注意力移回他们三人身上。
于是她问林长乐:“林和泽是你爹,他不准备杀你,你跑什么?”
因她此问,林长乐的态度又变了,面上复现轻佻,一撩裙摆坐上床塌,双手撑着床沿,抬着眼皮轻蔑地看向她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红线瞧着那一床的陈年旧灰,皱了皱眉:“你不说,那便走吧,此城无你容身之地。”
多一个人,她便要多操一份心,若能将林长乐劝出城,她倒是能省心不少。
而林长乐却以为红线此言是针对她,便立马不服气了:“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此西睦本就是空城一座,虽你曾居住此地,可这城可刻有你红影的名字?如何你能入得,我却入不得?”
她一边说,一边吊儿郎当地将腰上的长鞭解下,盘成一团扔在床上,随后向后一躺,仰躺枕在鞭上,视线未变,依旧轻佻地睇着红线:“我爹他们许就在不远处,我一出去准要被逮,说什么我都不出去,要抓那就大家一起被抓,谁都别想撇开谁!”
这位大小姐脾气惯了,红线说不动她,却又不放心她,只好暗中在她身上落下一个单独的结界,以防她出去城中乱逛被怨鬼缠上。设好结界后,她转头打量屋里的摆设,同言烨道:“言烨,此地无米无粮,你们今夜怕要饿一顿了,待夜深,银月教人追赶疲累之时,我再出去寻来吃食。”
言烨闻言,道:“我同你一起去。”
红线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你该知道,我同你不同,我来回很快,你莫要担心,你留在此处将她二人看着,莫要乱跑,我去去就回。”
言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是妖,她行动起来比他们要方便,于是言烨只好点头,叮嘱她注意安全。
红线想了想,还是决定提一嘴:“你们夜里呆在屋里莫要出来,银月教那边不用担心,林和泽他们进不来这城。”
言烨听她如此说,面色一动,心领神会,道:“多谢。”
妗月已知红线是“妖”这件事,于是大概知晓他们在谈论什么,唯独林长乐,见两人眉来眼去打着她听不懂的谜语,委实烦了,干脆翻了个身,再不理他们。
随后他们几人动手收拾出四间屋子,天色将将暗下,没过多久便是深夜。待确认三人都已安睡,红线额外再为此宅多加了几道结界,才施法飞出西睦城,去远处的城池中打包食物带回来。
回来时她特地站在西睦城上空看了一眼,驾马来寻他们的银月教人有很多,一部分往前继续寻,一部分就此散开沿其他方向找去,还有一部分人,被西睦城外的幻术拦下,在原地打转。
红线将此情况在心底估算半晌,觉得他们在城中约莫再坚持个一两天,城外的那些人便都该走了,他们也就可以出城了。
如此,一两天,也不算太久。
思罢,红线带着一大袋的食物回到西睦城中那座宅院,三间屋子里都静悄悄的,里面的三人仍旧熟睡,仿似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并未发生什么,红线便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来。
直到——
“姐姐,你可曾见到过我爹爹和娘亲?”一道细软的孩童嗓音突兀地响在她身边。
几乎是同一时间,红线手中的仙气澎湃而起,随手往下拍去!
女孩虚暗的发丝同虚幻的魂体在仙气下搅碎,一寸寸化为虚无!
紧接着,红线看清了她掌下那女孩被搅碎得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正干净纯澈地看着她,并不带有分毫怨念之意。红线便立时住了手,收回手里的仙气,低头看她,看着她方才被她仙气搅碎的那半张脸缓慢聚拢、复原。
女孩仿似感觉不到疼痛,伸手又拽了拽她衣裙,继续问:“姐姐,你看见我爹爹和娘亲了吗?”
红线提裙蹲下身,平视她,不答反问:“你何时醒的?”
女孩仿佛并未听见她询问,自顾自道:“姐姐,我找不见娘亲了,你看见我娘亲了吗?还有我爹爹,太阳都下山了,娘亲还未回来做饭,爹爹也不见了,小离饿饿。”
魂体是不会饿的,这女孩虽是魂体,但模样同凡间所有的孩童都一般无二,眼里干净,外表无害,仿似还不知晓自己已成了鬼的事实。红线记得,她是她从北方一座城中带回来的怨鬼,那次同行带回来的,还有不少成年男女和孩童的怨鬼,但其中,并无她父母。
红线知晓她神志不清,决定先安抚她:“你忘了,你爹爹和娘亲不日前告诉过你,他们要出一趟远门,几日后回来,姐姐离开前让你睡觉,等睡醒了你爹爹和娘亲便回来了,现下天还没亮,你怎么就醒了呢?”
小离听完,面上神情愣愣的,她瞳中神色渐渐恍惚:“爹爹和娘亲——出远门了?”
红线点头,手掌携带仙力从她虚暗的发上抚过:“告诉姐姐,你何时醒的?”
红线没在小离身上找到半点忘川水的痕迹,她眼中一暗。
小离身上的忘川水何时蒸发干净的?同行醒来的是否还有其他怨鬼?她洒忘川水的那日距今日并未过去多久,为何近几次忘川水的蒸发速度愈发快了?
可不待她思清,小离呐呐道:“小离睡醒找不见爹爹和娘亲,便起来找爹爹和娘亲了。”
她始终未答自己是何时醒来的,红线心中猜测无数,有些着急,便一把握住了她两边瘦小的胳膊:“小离,告诉姐姐,你何时醒来的?同行醒来的是否还有其他怨鬼?”
小离闻言面上一怔,愣愣地抬首看向她,喃喃道:“鬼?”
红线见她面上神情,心下一个咯噔,然而没想到,紧接着——
“怨鬼?”男人的声音从离她不远的房里传来,言烨那间屋的屋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他静静站在门内,平静地朝向她所在的方向,问道:“何为怨鬼?”
红线一惊,她方才所有注意力都在小离身上,完全没有注意言烨是何时起身的,眼下他如此问,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回他。
随后,她纠结反复,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同言烨解释,她身前女孩的喉咙里忽而发出一阵阵怪异桀笑,同时她面上的神情全变,再不是方才干净的孩童模样。紧接着,她嘴角的笑扩散至全脸,瞳色也瞬间漆黑,而后她僵硬地转头,朝向房内的言烨,一张脸可怖又妖异:“哥哥,你可曾见过我爹爹和娘亲?”
第79章 鬼孩子 “数以千万。”
“回去!莫要离开房间!”红线眼疾手快, 反手一道仙力将怨鬼小离困在结界中,而后腾云飞起,带小离离开这座宅院, 再向宅院丢下一个结界, 直接往城北飞去。
不多时,她飞至一处民巷, 将小离放下来。然而此时的小离依旧双眼浓黑, 两手携怨鬼之力奋力拍打困住她的结界,她满身怨气在结界中肆意冲撞,搅得结界中这一小片空间仿似扭曲一般。
红线落地,先抬眼打量周遭,待瞧清楚此地情状,她心下一凉。此地是她特地腾出的一片空间,早年她从北方城池带回来的怨鬼都安顿在此处,现如今这里空空荡荡, 只余下成年男女的怨魂还昏睡在此处, 同小离一起睡在这的怨鬼孩童们全都不见踪影。
顿时,红线骤然一阵心紧,回头问结界中的小离:“你们何时醒的?同你一处的其他孩子呢?”
小离未恢复意识,双眼被黑色的怨气占满, 愤恨又凶恶地将红线狠狠盯着,喉管里同时发出一阵似野兽般的低吼。
红线见之, 一挥手,掌心仙气涌出, 冲淡她身上的怨气。
良久,小离周身的怨气淡去,她眼中的浓黑褪下, 恢复了平常模样,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红线。
“红线姐姐?”她意识彻底恢复了,却未弄清楚眼前的情况,“你回来啦。”
她状似惊喜:“姐姐这趟回来,可带回了小离爹爹和娘亲的音信?”
——她仍未放弃找自己的爹娘。
红线叹气,摇了摇头。她爹娘若非已被鬼差引入了黄泉,那就应该还继续在凡间漂泊,可凡间这般大,要找,不亚于大海捞针。这孩子的记忆停留在死前一天,红线不愿她再回想死前经历,便将这话题草草揭过,问她:“小离,你回头望望你身后,同你一起睡在这里的其他孩子们都去哪了?”
小离闻言转身,望向自己身后的街道,这是一个巷口正对的位置,贴近城门边,原先她一直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一起居在此地,红线每回离城,他们都必须安睡,直到待红线再回来,他们才会苏醒短暂几日时间,在周遭玩耍。如此醒醒睡睡也不知总共有几回了,他们现下都十分熟悉彼此。
但此时此刻,这处地方却只有一些叔叔婶婶们还睡着,她的小伙伴们全都不见了,小离见状比红线还要惊讶:“小离不知道,小离今日醒来时他们还睡着,睡得沉,小离唤不醒他们,便循着气味离开这里了,怎么这会儿,大家都不见了?”
“气味?”红线疑惑,“什么气味?”
小离歪着脑袋想了想:“约午时的时候,有一股香气从城中而来,小离被这气味搅醒了,但中午的太阳太烈,小离走不动道,只好待在巷子里躲了一会儿,天将暗了才离开,方才见姐姐从城外回来,小离便一路跟着姐姐。”
“嗯——”小丫头垫着脚,伸长了脖颈往城内的方向嗅了嗅,“便就是这股味道,姐姐没闻到吗?”
说着,她往城内所在的方向靠近一步,她眼瞳中的怨气忽而涌动,竟有些再趋浓黑之兆,紧接着她神色涣散,不自觉继续往那方向走,“砰”的一下撞上结界内壁,被结界拦下。
红线瞧着她失神所对的方向,心中泛凉,因为那里正是他们四人选择暂居的那座宅院。
人之生气,众鬼趋之若鹜。
她以为城中鬼昏睡,一时醒不来,他们便没多大危险,可不想他们三人身上所散发的活人气息竟令忘川水加速蒸发,让敏感的孩童怨鬼们提早苏醒。
此处的鬼孩子们怕都因此醒来了,正赶往他们三人所在的方位。
想到这,红线不敢耽搁,一挥手,用仙气将小离周身涌出的怨气再次冲散,将她带远了一些,直到她感觉不到城中三人身上的活人气息了,才叮嘱她留在这里莫要乱走,便立刻捏诀往回飞。而待她终于回到他们所在的那方宅院时,一切果然不出她所料。
城中的鬼孩子们几乎都已醒来,从四面八方而来,一个个循着此处的活人气息找了过来。整座宅院全然被他们包围,阴气怨气升腾,大片大片的黑色浓雾中混杂着孩童们的怨魂,在宅院上空和四周游离、翻滚,将她离开时所罩下的那方结界冲撞得忽明忽暗。
好在,他们年岁不深,怨气不强,且此时意识全无,所以杀伤力未有多少,除了因受宅内的活人气息吸引,撞击结界,便再不能做什么。而结界内的三人,好像也并未受伤,只要他们没有受伤,那一切便都——
“瞎子!瞎子!你母亲晕过去了!”然而同红线所想不同,宅院里突然一阵叫喊,林长乐惊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红线赶紧挥开正扒在结界上的几名鬼孩子,抬步走入院内。只见他们三人正在庭院中央,几只小鬼从四周而来,往他们的位置聚拢,甚至有一只小鬼,早早抵达他们身边,扒上了妗月的身上,一双浓黑的眼瞳,正贪婪地盯着正昏睡的妗月。
红线快步走过去,一掌掀开这名鬼孩子,而后周身仙气震荡,将周围的几只小鬼统统震开,扇飞出结界。
“你们——”做完这一切,红线却有些心虚,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林长乐一手持鞭一手将妗月扶着,言烨护在她们身前,察觉红线回来,两人回头朝向红线。
这也无怪乎红线心虚,她携小离离开得匆忙,以为为此地落下结界便万无一失了,没想到在她落下结界之前就已经有几名鬼孩子潜进来了。妗月受怨气所侵昏睡不醒,这确是她的过失,她无可辩解。
于是,红线心中愧疚,上前一步,欲接过林长乐怀中的妗月:“你们——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她预备装傻到底,因为只要她不说,他们看不到头顶上布满了一结界的怨鬼,便不会发现是她的过失,也就不会怪她。
可不想,林长乐见她接近,却下意识持鞭横在妗月身前,挡住她。
“怎、怎么了?”红线小心道,一双眼注意着林长乐怀中的妗月,妗月方才被鬼童拉扯的那半边身子此时怨气缠绕,正丝丝缕缕地侵入她身体。
若是平常人,被怨鬼触碰片刻倒不会有什么不妥,因为活人身上的生气会温养己身,排出怨气。但妗月不同,她身上长年有伤,那日相逢第一眼,她就看出来她阳寿没有多少了,如今再受怨气侵染,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怨鬼怨气难除,是因他们怨由心生,他们心中所怨不解,怨气便无法除尽。而活人不同,眼下妗月只是沾染怨气,只要她的仙气在她体内走一遭,便能迅速除尽。
思罢,红线再伸手,欲从林长乐怀中接过妗月。
然而林长乐后退一步,长鞭横在她面前,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红影,此城异状,你是否早已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