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前脚才走,后脚崇仁帝朝从勤政殿回来。
他见得满屋热闹哄哄,不由得搁下手炉凑进人群。
可瞥见陆怀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滞了滞。
陆怀熠穿一身往常进宫的圆领蟒袍,可一只群青的茄袋悬在胸前,瞧来十分高调。
旁人的茄袋挂在腰带上,更何况这蟒袍袖子里也塞得了东西,像陆怀熠这样挂在前头,是生怕人瞧不见。
崇仁帝的目光梭巡在陆怀熠胸前那格格不入的茄袋上,不禁蹙眉:“你又在这显什么眼?”
陆怀熠察觉到崇仁帝望着自己的目光,顿时赔上一脸不要钱的笑:“什么?舅父怎么知道芫娘给我绣了个茄袋?”
“这可是六合同春的!”
崇仁帝没好气地脱下外头的毛裘,转身往皇后旁边走。
陆怀熠便又赶到崇仁帝身边,拿着茄袋晃了晃:“您快看,是不是好看死了?芫娘才第一回 绣,就这么栩栩如生的,芫娘绣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看的。”
“不过可惜了了,她只给我绣。”
“舅父,您回避什么?莫非……不会吧?除过尚衣监,不会没人给您绣吧?”
第91章
崇仁帝丝毫不掩饰嫌弃地睨了陆怀熠一眼:“……”
“你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做, 就到直殿监跟洒扫太监们洗抹布去。”
一旁的皇后和几位娘娘们皆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端起茶船递给崇仁帝:“外头冷,陛下忙了大半天,喝盏热的暖暖身子。”
崇仁帝接过茶船, 终于得以安安稳稳的坐下身喝一口热茶。
他抬眼四下张望张望, 不由得疑惑道:“人呢?”
皇后坐在一旁, 不必问也知道崇仁帝是要急着瞧瞧陆怀熠最中意的那位女儿郎。
“今日上元佳节,芫娘带娃娃们到御膳房给陛下搓汤圆去了, 等用晚膳的时辰到了,自然就见着。”
“哦, 那看来今晚是有口福了。”崇仁帝笑着拂了拂杯中的茶叶。
可谁料话音还未落, 勤政殿的黄门忽然跪到门外头传了话。
“陛下,兵科给事中求见, 说英国公身为驸马,本当置闲,如今领中军左都之要职, 手握重权,统帅京内众多卫所, 实在不该。”
屋中的英国公闻言, 眉头登时拧成一股,作势便要冲到养心殿同兵科给事中理论一番, 不料却被长公主一个眼神横了回去。
一旁的崇仁帝崇仁帝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好好过个上元,非有人来煞风景。朕意已决, 他还要朕撤回旨意不成?”
黄门有些为难:“陛下,兵科给事中还跪在勤政殿不肯走。”
“给事中说此事, 有违祖制,恐怕不妥, 还请求陛下示下。”
崇仁帝垂了垂眸子,哂笑一声:“有违祖制?违得是朕的祖制,还是他的祖制?”
“你去告诉他,若是朕的祖制,朕可以将祖制改掉,若是他的祖制,朕可以让他家中一脉在他这断掉再无组制。”
“今日上元,朕不想动怒,也不想杀人。什么日子干什么事,叫他赶紧滚蛋出宫,回自己家找妻小吃汤圆去。”
黄门应了是,忙不迭告退了。
屋中无人敢言语,只有崇仁帝兀自垂眸,慢吞吞地啜了两口茶。
陆怀熠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悦的情绪,忙不迭搬开崇仁帝的茶船,笑道:“舅父,难得过节,今日人多,这大好时光,不搓一圈也太可惜了吧?”
大家见状忙不迭腾开牌桌,纷纷帮腔。
崇仁帝看着陆怀熠嗤笑一声,便也索性撸起袖子。
“猢狲,你又想讨什么赏子?还借个打马吊的幌子,在这跟朕磨牙眼?”
“你想得美,等你胡了朕再说。”
陆怀熠被看穿了心思也不急,只笑吟吟地牵着崇仁帝往牌桌前头坐,还没忘顺势拉着英国公坐在了崇仁帝对面。
两个年近半百的人难得想如今这样面对面坐着,也是刚刚才发觉他们好像对彼此都有些误会,只好大眼瞪小眼地摸牌,心思早就不在牌上。
牌走了七八圈,陆怀熠顿时牌码一推,眉飞色舞道:“对不住,胡了!”
“舅父,你方才答应的给我个赏子。反正我爹也不在锦衣卫了,能不能把恩封的锦衣卫官职给我?也不用指挥使那么高,等我翻了兆奉陈案,您赏我个镇抚使就成了。”
“我就想跟我爹以前那样,光领俸禄,不用干活。”
崇仁帝:“……”
英国公:“……”
两个相互不待见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儿,第一回 破天荒地异口同声瞪向陆怀熠呵斥道:“你做梦。”
崇仁帝二话不说,把牌归进牌堆里搓两把:“这把不算。”
“你这猢狲,明明知道你爹打马吊是个什么技术,故意叫你爹跟我打本家?”
“诶,舅父你这是耍赖啊……”陆怀熠皱着眉头望向英国公,“舅父说你打马吊打得烂呢,你还不快露两手?”
结果英国公拽着衣袖起身,同崇仁帝拱拱手:“今日上元,都督府中要表彰除夕在宫中奋勇护驾的军士,微臣先行告退。”
崇仁帝点点头:“这是要紧事,不必耽搁,只管去吧。”
两个人一唱一和,英国公转头果真离去。
陆怀熠眼角一跳,一边忍不住腹诽两老头现在未免也太团结了,另一边还是忍不住望向崇仁帝:“舅父,不给就不给,这是不是也太小气了点?”
“朕小气?”崇仁帝捋了捋胡须,“好啊,那朕可得跟你说道说道。”
“朕为一国之君,既然先前答应了你,那自然不能食言,朕今天就下旨,把你同谢家的婚约退掉。”
陆怀熠的笑容一僵:“?”
“这不大好吧?”
崇仁帝瞧着陆怀熠吃瘪,不禁越发舒心,连方才被兵科给事中谏言的怒气也一扫而空:“有什么不好?朕看好得很。”
“这满天下的儿郎,哪个配不上人家谢尚书的好姑娘?偏得你这猢狲不成?”
“不行啊,舅父。”陆怀熠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可是红鸾高照的金玉佳偶,您当真忍心拆这百年难得的姻缘?”
三皇子也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蜜柑,看热闹不嫌事大:“红鸾高照?我记得有人先前说张天师是骗钱的混子不是?”
陆怀熠一脸“我不痛快你也得完蛋”的表情瞥向三皇子,三皇子的笑意顿时一僵,连忙悻悻低头,吃着蜜柑再不做声。
崇仁帝也挑起眉梢:“也不知是哪一个,当初信誓旦旦跪在朕跟前说‘这辈子都不会娶谢家小姐’?”
陆怀熠赔上两声干巴巴的苦笑,终于尝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好好好,我待在锦衣卫,给舅父好好办事还不成么?”
崇仁帝弯起眼角,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回 发自内心的大笑。
欢快的时光一扫而过,转眼外头天色黑了,已经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芫娘终于领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只姗姗来迟。
才一进门,崇仁帝朝一眼扫见穿着红褂的芫娘。
崇仁帝细细打量几眼,瞧着明眸皓齿,机灵纯真的小姑娘,不由得轻笑:“哟,真是好俊的一个丫头。”
“没成想咱们家里这猢狲干旁的不成,眼光倒是真不差。”
芫娘闻声,这才瞧见崇仁帝,连忙跪下给陛下磕头。
“起来吧,快坐下用膳,坐到朕身边来。”崇仁帝笑着瞧了瞧皇后,皇后便点下头,命宫人拿出一副金项圈,笑着给芫娘戴在脖子上。
“这是本宫当年进宫前陛下命人打的项圈,这些年宫里头都仔细收着,如今还是崭新的。”
“怀熠说你有一副玉环,往后把玉环挂在这项圈上,便正正好了。”
芫娘垂眸望了望精雕细琢的项圈,顿时也笑起来:“果真是好漂亮贵重的项圈。”
“多谢陛下和娘娘抬爱。”
崇仁帝也道:“你爹娘疼爱你,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恨不能摘下来给你。这项圈就是再贵重,与其收着,不如留给你戴,也算是物尽其用。”
“往后若有空闲,就多跟陆怀熠进宫来玩。”
芫娘便又道:“臣女先前来了两回宫里头,都是在御膳房打转的。今日上元佳节,臣女便同皇孙和皇孙女们包了些汤圆,还请陛下,皇后娘娘和大家一起尝尝。”
她说着,便请宫人将汤圆端了上来。
崇仁帝随即揭开汤盅,只见得一盅汤水清澈见底,水中浮两尾拇指一般长的锦鲤,水面上漂几片绿色的水草叶,还有一两多虎耳草小白花。
恰如锦鲤浮波,春池落花,令人不忍落口。
崇仁帝不由得眼前一亮。
汤圆年年吃,可如此栩栩如生的汤圆当真是第一回 见。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这汤圆倒是不俗得很。”
芫娘便解释:“陛下慧眼,这锦鲤正是汤圆,水草是用糯米和了菠菜汁捏出来的,白花是糖做的,都是能吃的。”
“‘灯生阳燧火,尘散锦鲤风’,冬尽春始,愿陛下,娘娘再无烦恼所忧。”
崇仁帝闻言,便径直舀起“锦鲤”尝了尝。这汤圆的模样栩栩如生,吃起来更是表皮软糯,内馅酸甜,一股丝滑的奶香霎时间便在口中溢开来。
“是山楂馅?”
芫娘点点头:“红色的鱼是山楂馅,红白相间的鱼是枣泥馅,青黑的鱼是芝麻馅,三色的鱼是玫瑰五仁馅的。”
大家闻言,也纷纷开动起来。
几小只见崇仁帝用了汤圆,连忙争先恐后地凑上前去纷纷拱起手:“皇爷爷皇奶奶年年有余,福寿绵长。”
儿孙绕膝,含饴弄孙,此乃天伦之乐,人间至欢。
崇仁帝和皇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叫宫人拿金子打的海棠果给小辈们一人发一只。
“去吧,拿着玩吧。”
皇孙和皇孙女们欢天喜地地窜出去找宫人放烟花,芫娘瞧着他们,便也好像想起了小时候的岁月,不由得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