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要备齐装好, 却又不能因着准备的多便失了精细,这于御膳房的诸位御厨们来说, 也绝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芫娘本就只是为着除夕的年宴进宫, 宫中的诸事管得精细,芫娘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菜色便可, 至于旁的,都有专门的御厨和刀案负责。
只不过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糕点,在宴会上也有特定的码放形式。
芫娘学的仔细, 又练得勤快,心中很快就已经对除夕的年宴有了数。
整个宴会开始前, 要先上一巡看盘和果盘, 第二巡是佐酒的蜜饯和冷盘,第三巡和第四巡方是能令人饱腹的荤食热食, 等到酒足饭饱,再到最后一巡点心果子, 一场宴会便能算彻底结束。
然而只第一巡就足够让芫娘头疼了。
看盘里的东西在宴会上只能瞧,不能吃, 要等到宴会后才会分赏众人,所以无论点心还是蜜饯水果, 都会摞成高高的模样。若是摞得不结实中途塌落,那这摞点心的人可有好果子吃了。
宫人的手都灵巧至极,拿起点心三两下就能摞出一座“小山”,饶是端着盘子四处移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芫娘看了好几回,才算是堪堪能将自己的云腿饼摞个三层,这看盘离七八层还差一半,可离除夕却只剩下一天。
从前切菜做饭的没难住过她,如今摞点心倒是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大山了。
不过芫娘不信邪,她才不相信这世上有能难住她的事。
御膳房正因着年关在即,整夜皆是灯火通明,倒正是帮了她大忙,芫娘借着这长明的灯火,索性开始连明昼夜得摞。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芫娘摞得全神贯注,终于将一座“小山”搭起来。
至此,点心一下子都变得顺手起来,芫娘越搭越快,很快又摞好三盘。
她眼见得大功告成,才终于揉揉发酸的脖子和肩膀,缓缓坐在灶边开始歇息。
只要看盘能提前摞好,宴会再开始之后的四巡荤食热食准备起来就轻松多了。
待到除夕,这些点心被阖宫一摆,那便不怕顺天城以外的人听不到了。她还特地从荟贤楼带了翻毛藤萝饼进宫,用在第五巡时的点心果子里。
若是爹娘真的不在顺天,那一定要保佑这一回他们能见到藤萝饼,能听到她在宫宴崭露头角。
芫娘双手合十,闭上眼满心诚恳地祈求起来。
可是心中的愿望还没能默念完,一阵轻轻的脚步忽然传进她耳中。
这个时辰大家都已经歇下了,谁又会往御膳房中来呢?
芫娘一滞,有些不解得打量过去。
只见得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内侍蹑手蹑脚地挪进御膳房里,朝着四周打量一圈,随即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一股脑地撒进了角落中养大青虾的水缸里头。
芫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一缸青虾活蹦乱跳的,预备着明日的宫宴上用。
旁的菜主要看得是虾仁爽脆弹牙,御厨们大都用明虾,唯有芫娘的虾包是用来做皮儿,故而需得个头到位的大青虾才行。
芫娘见得这情形,顿时起身忿忿喝止道:“你在往水缸里倒什么东西?”
内监自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本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被芫娘冷不丁一叫,顿时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芫娘随即上前一把将人扯住:“你在缸里撒了什么?”
内侍忙不迭摆手:“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芫娘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谎言,一把拽住内侍的袖子,“走,跟我去见五殿下。”
“这些都是明日除夕宴会上要用的东西,你这般鬼鬼祟祟,定是不安好心。”
芫娘二话不说,连拉带扯得将人拖起来,直唤起值夜的内监女史,方将人领到五皇子跟前。
五皇子俨然是才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芫娘连忙毕恭毕敬行了礼。
“搅扰殿下安枕,实在是心中有愧,只是如今兹事体大,芫娘不敢不找五殿下做主。”
“殿下容禀,方才我在御膳房瞧见这小内侍鬼鬼祟祟地往青虾里头撒东西。”
“那些青虾正是明日要用到的食材,此人定是用心不纯。”
五皇子眯了眯眼,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内侍,冷声问:“姜小娘子的话可当真?”
“大胆奴才,方才在御膳房里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内侍连忙将头磕得“咚咚”作响:“殿下,奴才不敢欺瞒,奴才是往那水里头撒了包盐。”
“那些青虾都是海获,膳房将虾养在清水里头,明天就都死了。”
芫娘蹙眉:“你非御膳房的当值太监,何故要往御膳房的水里加盐?”
“更何况若当真是盐,为何要半夜鬼鬼祟祟,我方才在御膳房发觉你的时候,为何不说?”
内侍这阵子倒是不似方才那样怕了,他直起身来望着芫娘:“谁知道你半夜在御膳房里头蹲着吓人?我瞧你才是图谋不轨之辈。”
芫娘闻言,转而又朝五皇子俯下身:“方才情状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请殿下明察。为着保险起见,劳烦将那些虾拿来,请人瞧一瞧便知分晓了。”
五皇子听着两个人分辨,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船啜一口:“一包盐罢了,何须再闹出动静,只要不耽误明天的除夕宴,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是姜小娘子太紧张了。”
他使了个眼色,跪在地上的内侍便忙不迭退出殿去。
芫娘一滞,连忙挡住那内侍又道:“那青虾毕竟是陛下和中宫娘娘要用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怎么能不查就将人放走。”
五皇子勾起唇角,冷冷的目光顿时撒在芫娘身上:“怎么?姜小娘子是觉得我说错了?要在宿辰殿里教我做事?”
芫娘顿时松开了想要拽住内侍的手,俯身拜了拜:“芫娘不敢,只是……”
话音未落,芫娘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一定不可能是盐。
这宿辰殿像个狼窝,表面和蔼的五皇子,俨然另有图谋。
“殿下说是盐,那就是盐。”一旁的老内监走到芫娘身边阴阳怪气道:“姜小娘子造次了,若按着往常的规矩,这可是要抽十下嘴巴以儆效尤的。”
“只是殿下仁慈,罚你在宿辰殿抄经,还是抄到明天除夕过后再出来不迟。”
“至于那宴会,我们会找人把菜献上去,小娘子你就不必去了。”
芫娘不语。
那内侍定是受了五皇子的指使,如今才敢肆无忌惮,她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可如今她只身在宫中求告无门,决不能硬碰硬。
五皇子见她不置可否,笑着的眼角便更弯了:“姜小娘子这般聪慧,倒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娘子若是一心要将这事情闹下去,我自然是挡不住,不过这样我可会很不高兴的。”
“我才刚刚打听到姜小娘子家人的消息,怎么?难道你不想找亲人了吗?”
芫娘一愣,目光便缓缓挪到了五皇子脸上。
“我的家人?”
五皇子轻嗤一声,缓声道:“听说你家中以为你过了世,你母亲因着你病不离身,多年来早就被消磨光了底子,受尽病痛折磨,你难道忍心让她缠绵病榻,不想去见见她?”
芫娘抿了抿唇,眼前顿时模糊起来,眼泪珠子便开始一个劲地往外涌。
幼时她总病得迷迷糊糊,但不管什么时候醒过来,娘亲都会在旁边。
娘亲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天热为她摇扇子,天冷的时候就早早用汤婆子给她焐被褥。她吃药吃得直哭,娘亲就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哄她。
娘亲笑起来最是亲切,说起话也温温柔柔。可如今娘亲因着她缠绵病榻,她却不能在病榻边照料母亲哪怕一刻,这无疑让她心如刀割。
五皇子却并不见好就收,而是继续道:“他们还在香淞山上为你竖了一座坟,那漫山的红梅和智妙寺中的凌霄花,都是他们沿着上山的路种的。如今正是满山红梅盛开的日子,香淞山上红梅覆雪,美不胜收,不去看一看,岂不可惜了?”
“这样好的家人,你当真不顾念着去见他们,也该顾念顾念积香居和荟贤楼的人。如今你若是闹下去,这年宴的菜出了问题,你荟贤楼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你当真不怕他们悉数下狱?”
芫娘一滞,望着五皇子彻底不再掩饰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如今她明知宫宴的食材生了猫腻,可她若是追查下去,五皇子定不会让她的爹娘好过,更何况,这会给商老板和荟贤楼的师傅们惹上无妄之灾。
可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眼看着被动过手脚的食物被端上膳桌,那是她作为掌灶决不允许的事。
芫娘抿着唇,只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心心念念的亲人近在眼前,可她面前却被划上了一条跨不过去的坎,她无比彷徨,满心无措。
她像颗被霜打过的小草,一点一点垂下了脑袋。
五皇子瞧着芫娘蔫巴下去,这才又啜一口茶,笑眯眯道:“姜小娘子是懂道理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如今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宿辰殿,等明天的除夕宴结束为妙。”
“到时候,我定成人之美,送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家人。”
第84章
除夕这日, 宫中是从天不亮便忙碌起来的。
谢安朔递了进宫的帖子,便恨不能顷刻入宫找到芫娘。
宫宴要从中午方始,故而一早在宫门前注籍点卯的人并不在少数。
谢安朔着一身群青圆领补服,只带着阿正一个侍从, 形影单只, 在一众拖家带口进宫与宴的朝臣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朝中风气日变, 谢尚书才从顺天一走,昔日里围着谢家的人便忙着另攀高枝, 如今见得谢安朔出现在宫里,也甚少有人再去搭话。
谢安朔倒是半分也没有心思顾忌旁人打量他的目光。
眼下芫娘入宫的时间太巧, 免不得让人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先前周悯同就要对芫娘痛下杀手, 如今他是断不能再让她有一丝半点危险。
他守在西华门在的人群里,才一叫进, 便脱开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往御膳房的方向去。
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四下里没有一个闲着的。
谢安朔也是找了半晌, 方从忙碌的人群里寻见管事的。
御膳房值守的黄门听得谢安朔的来意,不由得轻皱了眉头:“谢编修来找前些日子入宫的姜小娘子?”
“姜小娘子已经出宫了。”
谢安朔一滞, 不由得挑起眉梢:“宫宴尚且未曾开始, 她出宫了?”
值守黄门点下头:“正是,姜小娘子前些时日都在御膳房里, 只是今日这除夕宴要用的看盘多,姜小娘子摞不来, 就较上劲了,昨天摞了一宿, 困得都睁不开眼。”
“好在今日的菜色也早早都准备妥当了,御膳房也不缺人手, 要她硬留在宫里是不必,姜小娘子自然已经往宫外去,眼下怕是都到了家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一时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