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冷风充盈在皇宫的夹道宫宇之中,枯黄落叶纷飞不绝,宫人执帚清扫声沙沙响彻在整座皇宫的各个角落。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宫并未因为换了新主而有所改变,一切井然有序地保持着以往那百年不变的节奏继续日复一日地持续着每一天。
楚玄站在议政殿外雕着兽首的汉白玉扶栏边,看着一身雪衣的姬渊正踏着殿前那光洁平滑的汉白玉石阶向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秋风肆意地灌满了姬渊那绣满青莲的襟袖,他未束冠的乌发飞扬在他如雪玉般的颈项边,他的容颜依然是旧时模样,俊美若朝雾冰雪,只是那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溢满了浓郁有沉重。
长空之上忽有哀声,姬渊在阶上驻足,与楚玄一起仰望苍穹,晚程南去的雁群列队飞过广袤无垠的碧空,哀哀之声不绝。姬渊垂首站在玉阶上与楚玄沉默对视,那是他选定的新君,他以出忽他意料的凌厉手段提前达成了他们二人计划多年的目的。直到新朝的钟鼓玉罄之声遍传长野,他这山野渔翁才惊觉他这位曾经孤清脆弱的主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蜕变,成长为一位手腕不输于任何人的帝王。
他们静静地,沉默地注视着彼此许久,姬渊忽然回想起宁国公被施火刑的那日,楚玄曾对他承诺,很快便会让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心中微微轻叹,拾阶而上,楚玄露出笑容迎了上来,伸手便要携他的手,他却是退身一避,双膝跪地,伏首而拜,向着他的新帝庄而重之地行了大礼:“草民姬渊拜见吾皇,愿吾皇功业千秋,天地同寿。”
楚玄伸出的手僵在秋末的冷风中,他面上的笑容缓缓敛起,他收回了那只手剪于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跪伏在地上的年轻男人。有些事终究是发生了改变,他们是朋友,是兄弟,但有一种关系凌驾于这两层关系之上,那种关系犹如一道天堑横在他们之间,那道天堑是君臣,是尊卑,不可逾越。
“平身,随朕进来。”楚玄折身步入议政殿,姬渊这才起身随行在后。
议政殿中空空荡荡,只有紫金四兽鼎中的瑞脑香气盈满其中,守在殿门外的李德安待那二人进入之后便将门闭上,又吩咐了殿下的一众内侍暂避百步之远。他如今已替代死去的韩忠成为了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宫的总管,无论内外何人见着他,都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李总管”。
“慕容英所提之事,想来你已知晓。”楚玄步向龙案,伸手按在龙案上摊开着的一首空白圣旨上,那圣旨白玉卷轴,七色绫锦,鹤纹云气,有两道银龙腾飞于两侧,上面未落一墨,却已盖好“皇帝行宝”的大印。他问,“你说,朕该如何选?”
“两国毁盟之事,史书上比比皆是,皇上怎可轻信于他。”姬渊淡淡道,“三年前思柔公主嫁往南梁联姻,如今已是南梁太后,幼帝身上还淌着我大魏血脉,可南梁的大军依旧陈兵湛江南岸,此等盟约不过妄言。”
“倘若他要娶的是他人,朕或许不信,可他要娶的是墨紫幽。”楚玄叹息一声,背对着姬渊道,“姬渊,你与朕最清楚她的能耐,若是她嫁往南梁,定能有法子挟制住慕容英不犯我大魏秋毫。”
姬渊再度沉默,他感觉到有一种自心底深处生出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知道,楚玄所言不错。他看着楚玄拿起那道空白圣旨缓缓卷好,转身递至他面前,“朕知道,你待她不同,所以朕让你来做决定。”
姬渊双眉紧锁,死死盯着楚玄手中那道七色圣旨良久,终是抬手去接,那道圣旨落于他双掌,重若千钧,他捧着圣旨的双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他向着楚玄躬身而拜:“草民告退。”
语罢,他面对着楚玄一路退至议政殿门边,李德安已为他开了门,在他退出殿门转身的瞬间,他听见殿内的楚玄问他:“姬渊,你可有话问朕?”
姬渊在门外回首,细细地打量着殿内的新帝,他的目光游弋在楚玄身上那九条五爪金龙之间。楚玄沉声道,“姬渊,朕等不了两年,上皇多疑,诸臣诡诈,两年里有太多变数,而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朕为大魏做太多的事情。”
在他重新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上皇就频频去信给各地藩王表示亲睐,甚至提出想再接几位藩王回金陵城。明为思子,实为制衡东宫。而那些曾经在苏家旧案中上窜下跳的朝臣世家,也越发地向着上皇讨好靠拢。
“在北疆时,你曾言,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也不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在于上皇。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那时姬渊曾为他提出了长痛与短痛两个方法来实现他们的理想,长痛便是耐心等待两年之后的某个时机,短痛全是制造一场大乱调走上皇身边所有可信将领,让其孤立无援。
姬渊说的每一句话,楚玄都记在了心上,然而那时姬渊还说过,大乱不可控。
他野心勃勃的新帝在做下决断时,是否也算到了南梁这一道国书?
到底是他不够狠绝,还是他的新帝的锋刃太快?
“你与朕亲眼目睹过北疆的惨况,”楚玄目光殷切地望着姬渊,“朕相信你是懂朕的。”
“皇上是否记得姬渊曾说过的话,”姬渊淡淡一笑,“姬渊曾说过,皇上负不负姬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莫负了这大魏天下。”
楚玄面色一痛,姬渊已向他行礼,折身离去。他手捧圣旨的雪色背影如一缕轻风,一抹幽魂缓缓行下殿前那汉白玉台阶。李德安远远看见,那道白影在玉阶上踉跄一顿,险些跌了手中那道空白圣旨。那白影扶着雕着兽首的汉白玉扶栏稍停了停,又继续往前,一路在萧萧秋风中渐渐远去。
李德安微微低叹,敛袖垂首候于议政殿外,等待楚玄随时的吩咐。然而议正殿内许久寂静无声,李德安忍不住躬身向着议政殿内看了一眼,年轻的新帝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龙案后的楠木椅上,以手支首,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檐下的铁马在秋风中钉铛作响,李德安又叹一口气,刚刚收回窥探的视线,就见远处空旷的广场上有一道烟霞色的身影渐行渐近。申中时分的斜阳镀得她半身金光,她步履徐缓,面色沉静如水,在议政殿外宫人的注目之下从容行上议政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待她行至近前,李德安才看清她右袖上斑驳的血迹,他吃了一惊:“墨小姐,你这是——”
这金陵城中无论男女面圣无不是沐浴整妆,力求仪制上无半分错漏之处让人抓住把柄。如墨紫幽这般衣冠不整,长衫带血地进入宫廷,换作是上皇在时必将定她一个大不敬的死罪。
墨紫幽却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不待他通禀就举步进入议政殿中。李德安一时间楞在那里,又兀自苦笑,也许墨紫幽自己从未发觉,她与姬渊极像,纵然她在人前端庄守礼,但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丝毫不比姬渊少半分。
议政殿里,正以手支首的楚玄被墨紫幽突然而至的脚步声惊动,他抬头垂臂,目光落在墨紫幽那染血的右袖上。
“我杀了他。”墨紫幽道,其实她知道楚玄既然将楚烈关在那别庄之中,必然是有所防范。然而她还是不敢冒险,关于大魏这四起的战火,关于埋玉坡那场政变背后所隐藏的秘密绝对不能泄漏出去。无论楚烈所言是真是假,这都会颠覆还在蹒跚学步的新朝。而这在战火之中新生的大魏王朝是绝对经不起再一次的政治变格,政权更替。
所以自客星出于牵牛的那夜起,她就不给楚烈接触任何人的机会,她太了解那个男人,只要有机会那个男人不会顾虑江山社稷,不会顾虑家国百姓,只会以最刻毒的方式毁灭一切。她必须将任何可能性都扼杀于襁褓之中。
至于他们的新帝,至于这西南北疆的战事,在她惊觉的那一刻早已无可挽回。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维护这个在乱局之中重建的脆弱的新朝。
楚烈始终不懂,她所维护的从来就不是楚玄,而是大魏。
楚玄沉默地回视着墨紫幽那皎月般幽冷剔透的双眼,很多事他可以瞒过这世间其他人,却唯独瞒不过墨紫幽与姬渊。
“慕容英想娶你。”楚玄道。
墨紫幽似讥似嘲地轻轻笑了一声,三年前离开大魏回到南梁的那个少年的面容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只是他在那间名为“扶疏”的雅间之中送她的那块青玉螭龙佩还收在她的妆奁里。那日他曾言,若他活着,他朝必来迎她为妻。
她从未将他的承诺放于心上,她一直以为人心易变,梁国浮华与纷扰一定会磨灭他对她一时的执著。想不到,他终究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朕将选择权交给了姬渊。”楚玄又道。
墨紫幽平静地点了点头,楚玄叹息一声,问了同样一句话,“你可有话问朕?”
“萧贵妃不过是受人摆布,最后也算是帮了皇上,”她却只是问,“为何一定要她的命?”
楚玄沉默片刻,才道,“十年前,她曾说过一句话。那时,上皇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他抬眸,直视着墨紫幽的双眼,“她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罢。”
倘若是别人说了那样一句话,也许楚玄都不会记恨得这样久,这样深。可那句话偏偏是萧书玉说的,而她是最不该说那句话的人。
“原来如此,”墨紫幽淡淡行了礼,垂首缓缓后退,“紫幽告退。”
“你为何不拒绝,为何不求朕?”楚玄猛地在龙案后站了起来,半是不解又半是焦急地问,“只要你说你不想去,也许朕会应允你的请求。”
“皇上可还记得司正司牢房暴动的那时,民女说过的话?”墨紫幽淡淡反问。
楚玄一怔,那时墨紫幽为他顶罪,曾对他说,成帝业者必要懂得取舍,舍身取义如杨举,杀身成仁如黄耀宗,微不足道如她。
“皇上走到如今这一步,所舍弃的已是太多。”墨紫幽叹息一般地微笑,“紫幽不过微不足道。”
楚玄凝眸看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在问,“你如今是否还对朕有所期待?”
“自然是有的。”墨紫幽面上的微笑如轻烟般隐没,她淡淡道,“所以皇上日后为政切莫要忘记了今日,莫要忘记了杨举,莫要忘记了黄耀宗,也莫要忘记了边关那堆积如山的尸骨,马革裹尸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