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两人牵着的手和门前停放的马车,笑了笑问道:“三弟弟妹要出门?”
不知道他今日来,但人都上门了,两人不好再走。
“不急。”谢劭把人请进来,待他的态度还是与之前在凤城一样,仿佛这一切的变故从未发生,语气轻松如常,“祖母念了兄长好几回,就等着兄长。”
大公子眸色轻轻一顿,问道:“祖母身子可还好。”
“车途劳顿,刚到东都时躺了两日,近日好了许多,到底年岁大了,不似之前。”
谢劭没明说,但谢大公子心里岂能不明白是何缘故,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险遭灭族,家父已去,她老人家遭受了打击,身子怎可能会好。
谢大公子沉默,没再说话,跟着谢劭一路到了老夫人院子。
知道老夫人有话要同大公子说,谢劭和温殊色把人送到门前没再进去,留在门外等着。
谢老夫人刚喝了药,南之正扶她去榻上躺一会儿,听外面的丫鬟来报,“老夫人,大公子来了。”神色一愣,忙吩咐道,“赶紧请进来。”
折身又坐回了软塌上,目光盯着里屋的那道门帘,片刻后一道脚步声从外而来,屋外的丫鬟打起了帘子,很快珠帘后钻进来了一人。
上回老夫人见谢大公子,是在他的送别宴席上,一身精气神,脸上的光彩夺人眼,至今老夫人都还记得,不忍心去泼他凉水,临行前只交代了他一句话,“本分为官,脚踏实地做人。”
可官途之上,哪有如此简单。
如今身上的那抹光芒一下暗淡了下来,脸上也没了光彩,人瞧着消瘦了不少,谢老夫人心头一酸,先出声道:“瘦了。”
大公子也瞧见了老夫人,印象中的那股精神头没了,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心中不免也有了酸楚,上前掀袍跪在谢老夫人跟前磕头道:“孙儿不孝,前来请祖母安。”
“快起来。”谢老夫人弯身把人扶起,让他坐在了自己身旁。
谢家大爷虽是个脑子愚昧的,那也是她的亲儿子,在生时恨起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如今人不在了,一切的对错也都跟着他入了土,留下的便也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
之前二房落魄,如今换成了大房,为人长辈,总会为了过得不好的那一个操心。
南之俸了茶,谢大公子抿了一口,放下了茶盏,谢老夫人才温声问,“同祖母说说,最近过得如何?”
他过得如何,所有人都能想得到。
谢家大房遭难后,他在元明安的手底下过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的,后来元家覆灭,虽没人再欺辱他,但自己的父亲曾背叛过太子,身边的人待他都保持了一段距离,没人问他过得如何,见了面也是寒暄几句,对其家事避而不谈,唯有今日谢老夫人问起。
心头如针刺了一下,谢大公子面色不动,笑了笑,“都好,祖母不必挂心。”
“你是我的亲孙子,我怎能不挂心。”谢老夫人道:“元家一灭,门下省归到了杨家,杨贵妃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公主,要想将来在宫中有一席之地,只能依靠投奔太子,先前在前太子与太子的一场争斗之中,杨家和我谢家都有功劳。你二叔和你三弟得到了应有的赏赐,杨家也升了几个官职,可谓双赢。如今谢杨两家在朝堂上不分仲伯。”
“之前杨家能同我谢家和睦相处,是因都有共同的目的,可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都会有防备之心,谁又愿意助对方强大。”
“你父亲一事,算是把你的前程一并也断送了,杨家不想沾手,你二叔无法沾手,你也就成了那个被遗忘之人,你过的是什么日子,祖母怎不知道,如今问你,是想告诉你,家族存亡固然紧要,可你别忘记了,你也是我的孙儿,有什么苦楚,你不便对旁人说,到了祖母这儿,你不用在逞强。”
谢老夫人声音温和,字字句句都透着对他的心疼,乃谢大公子离开凤城,来东都后感受到的第一缕亲情和关爱,眼里慢慢地有了红意。
人生难料,虽说经历的一切都是在成长,可从天上掉进泥里的滋味儿,确实不好受。
没人来问过他。
父亲死了,母亲也疯了,本以为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他可以放松和避风的地方,也没有人会再关心你他,他只能独自一人前行,强撑到现在他一滴泪都不敢流,生怕自己一流泪,便会被恐慌和懦弱打倒。
如今听完谢老夫人的话,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真正地关心他,惦记着他,终于没有撑住,表情慢慢地趋于崩溃。
谢老夫人看出来了他的难受,又道:“为官为民者,不一定就要爬到万人瞩目的位置,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就拿城门前看门的那些个侍卫来说,你瞧着渺小,可一旦敌人攻入城门,第一个保家卫国的便是他们,于家国和百姓而言,他们不应该被称为一声英雄?只要心怀天下,有本事在身上,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来,不管在哪个位置,都能有自己的成就。”
“你是我的孙儿,我谢家人从来不服输,祖母信你,你能把日子过好。”
谢劭和温殊色在院子里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便听到里面传来了隐隐的痛哭声。
当日谢大公子留在谢家吃了午饭,谢老夫人,谢仆射、二夫人,谢劭和温殊色都在,饭桌上谢仆射问了他目前的情况,打算过了这阵风头,把人提出来,提到尚书省来,将来大房的造化就只能靠他了。
谢大公子哭过那一场后,人也放松了不少,似乎放下了一般,与几人说话,也没了避讳。
午后谢劭把他送到了门口,上马车前大公子突然回头道:“论眼光和才华我都不如三弟,兄长在此祝福三弟在东都大展宏图,一切顺遂。”
回去的第二日,谢家便收到了谢大公子递回来的消息,谢大公子去求了太子恩赦,恳求回到凤城继续担任县令,替父赎罪。
太子应允了。
谢大公子连日赶回了凤城,没与谢家人辞别,只留下了的一封书信,托付谢仆射照顾好谢老夫人。
父亲已故,母亲犯了疯癫,家中二弟担不起大任,家里离不开他。
只有回到凤城,才是他最好的选择,祖母说得对,无论在哪儿,谋的是什么职位,只要心怀家国,都能为天下百姓做出一份贡献。
—
谢大公子回凤城后不久,东宫便颁发了一道告示。
太子收裴卿为义子,改名周安,封中州节度使,回凤城,接替曾经太子的藩王府。
告示一下来,宫中一片哗然,知情的倒觉得乃情理之中,裴卿初来东都身受重伤,靖王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两日,换药的活儿都是亲自动手。
裴卿病还没好利索,便替靖王挡住了前太子的兵马,让靖王府免遭一劫,一来二往,朝日相处,不似父子胜似父子。
事后靖王封为太子,谢家和杨家等有功劳的人都得到了赏赐,唯独裴卿的赏赐一直不见动静。
不成想是有大恩惠在后头。
不知情的臣子考虑到前太子的前车之鉴,斗胆前来提醒太子,“殿下可别忘了自己的今日是如何得来。”
太子大方一笑,自是想到了这一点,也知道朝中不少臣子都在担心此事,“倘若皇太孙将来德行有亏,走了前太子的老路,这江山交到明主手上,又何尝不可?”不待臣子再劝,太子心意已决,直言道:“历来皇朝,最忌讳疑神疑鬼,猜忌乃先亡之兆,未雨绸缪砍掉自己的羽翼,只会让别人看到你的脆弱,趁势吞灭,周家子嗣单薄,河北河西两位皇叔伏法,无人看管,前太子的东洲,孤的中州,一时之间几处要地都没了人把守,如此下去,我周家的江山,不是被辽国攻破,便是被你们当中哪一位所取代,无论是内战还是外敌,苦的都是黎民百姓,如今周安替我大酆守住要塞,断了辽国趁虚而入的念头,有何不妥?”
臣子们在听到那句被你们当中哪一位取代后,个个的头都磕在了地上,无人再敢吱声。
告示下来,裴卿只等皇太孙周邝完婚。
昔日拜把子的兄弟,成了自己的亲兄弟,周邝性子好爽,完全没有臣子们所说的猜忌,乐在其中,极为高兴,“从今往后,我为大,你为小,往后见了我,你再不能唤我世子,更不能直呼我名,叫声兄长听听。”
裴卿的年纪实则比他大,以往周邝唤他裴兄,如今身份一变,反过来了。
周安扫了一眼他得意的模样,实在是别扭,瞥过头,半天才憋出一句,“周兄。”
周邝不依不饶,“你这一声和你叫谢兄有什么分别,亏你还扭捏一阵,我不像你,我立马就能改口,二弟……”
周安被他闹得不胜其烦,跑去找谢劭。
后日是周邝大婚,近两日没人再来约束他,周邝难得清闲,也一道溜出了宫。
到了谢家,两人刚进谢劭的院门,便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那他什么时候才出来,我崔家的全部家当啊,全都赔在了里头,火油你知道有多贵吗,那群唯利是图的百姓,坐地起价,这回我是被他们压榨了个干净,全城的都被我买下来给了他周邝,他可答应了事后所有的花销,双倍与我结算……”
周邝一只脚都踏进去了,立马收回来,正要转身走人,院子里说话的人突然回头,眼尖地看到了一截衣袍,“哟,皇太孙来了,你跑什么啊……周邝!”
凤城的一场战,所花费的八成都是他崔家的银子,仗打赢了,崔家也倾家荡产了。周邝许诺给他的银钱却迟迟没有到位,眼见凤城的首富要更名了,崔哖只能杀来东都要钱。
今日刚到,先找到了谢劭,知道他并没有破产,且在东都还有了这么一座气派的宅子后,又羡又妒,心中愈发焦灼。
人追到了穿堂,周邝见躲不掉,又才退回来,看着对面的崔哖作出一副惊讶状,兴奋地道:“崔兄什么时候来的,怎不派个人知会一声,我也好去接你。”
崔哖嘴角一抽,很看不起他的装模做样,揶揄道:“皇太孙宫中事务繁忙,哪敢劳驾您。”
昔日凤城的四大纨绔,如今齐聚到东都,谢家没破产,谢劭又成了组局的人,府上没东西招待,索性把人请去了觅仙楼。
今日温殊色不在,三日后便是周邝和明婉柔大婚之日,一早便去了明家。
四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谢府,上了马车。
一路上周邝都在和崔哖争论,到了觅仙楼,两人还没争论出个结果,崔哖对他的抠搜嗤之以鼻,“堂堂皇太孙,区区一百万两银钱,也不至于赖账,你要是手头紧,这不还有太子殿下吗,明儿我便去找太子妃……”
他倒是去啊。
来了这半晌了,也没见他找去宫里,不就是看自己好欺负,“我早说了你那账目不对,我没法替你结,想结账,你好好算,别把奸商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九两添一两,你凑成整数我没意见,当是给你的利,可五两一钱,六两,你也凑成整数,你的良心呢,有你这么坑兄弟的……”
“这不是四舍五入吗。”
周邝一声冷嗤,“舍在哪儿的,我怎么没见到哪里舍了。”
“不是我不愿意舍,是恰好没有……”
与奸商说话,简直费神,周邝头都疼了,回头把裴卿拉过来,“有什么事你同我二弟说,横竖过几日他要到凤城,你和他慢慢算。”
“二弟?”四个人就他周邝最小,哪里来的二弟,崔哖愣了愣,完全不知所云。
裴卿替他解释完,崔哖久久都没回神。
几人来东都的事,他都听谢劭说了,知道裴元丘死在了南城,生前他抛妻弃子,置裴卿母子于不顾,后来自己无所出了,又回到凤城,想接裴卿到东都,延续裴家的血脉。
谁知到死都没能如愿。
裴卿认太子为义父,改名改姓,日后再辉煌也与裴家无关,这回裴家是彻底断了香火,也算是报应,“周安,这名字好……”
反应过来,顿觉哪里不对,“合着你们一个个要么当了高官,要不成了皇亲国戚,就我一个商户?”崔哖一脸挫败,“我一个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你们还好意思扣我银钱……”
裴卿却没有半点同情心,“账本带上,今夜住我那,我同你算。”
三人走在后面继续掰扯,前头谢劭先进了觅仙楼,招来小厮问道:“少东家呢。”
温淮从进觅仙楼,便忙得脚不沾地,文叔把所有的账目都交给了他,别说惦记着回家,一个晚上只能睡两三个时辰,一见到谢劭,想起上回自己被他耍了一通,还有那桌他‘请’自己吃的酒菜,脸色一黑,还没来得及发作,谢劭先道:“劳烦兄长安排一桌酒菜,今日我招待友人,账先记上,缟仙来结。”
缟仙来结,她能结?
这两夫妻就没一个好心眼儿,好歹也是个月入三百贯的指挥,好意思吃白食,“不用结了,分红里面扣。”
“哟,这不是温三公子吗?”
温淮探头望去,也认了出来,果然是友人,凤城的纨绔子弟来祸害东都了,内心揶揄,神色不动笑着招呼,“崔公子。”
“你怎么也来了东都。”崔哖打探了他一圈,“是来东都谋事了?”
温三一笑,“对,开了间酒楼。”
第101章
一间酒楼?
这酒楼是温家的?崔哖抬头环顾了一圈,眼皮子眼见地打颤。
说的可真谦虚。
之前在凤城,谢家是靠着谢仆射的老本和二夫人水粉铺子,积蓄大过利润。温家是靠着温二爷的海产,大部分财产并不在凤城,唯独他崔家是凤城最大的生意人,手头上的买卖占了凤城六七成。可如今呢,凤城一场战争,内耗严重,他崔家的钱都被套空,还没收回来。
作为生意人,哪受得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赚大钱,自己无动于衷。
饭桌上,崔哖终于停止了与周邝的争论,主动让步道:“利我不要了,五间米粮铺子,五间铁铺,盖好官印给我,余下的本钱,再替我开设两间钱庄。”
他也要待在东都赚钱,什么官什么皇亲国戚,他一点都不稀罕,真的……
这辈子他只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