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现在……
她坐在烈火熊熊的凡尔赛宫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再次回忆起了这段经历,明明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她惊愕地发现,回忆里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教皇苍老的褶皱的手背,他衣服上绣着的牧羊人图案,座位旁金色的权杖,属于她自己的清浅急促的呼吸,脊背上汗水滑过皮肤落入衣服里麻痒的感觉,她想动一动身体,但是爸爸的眼神就像是鹰隼一样尖锐地刺穿了她,里头翻涌弥漫着令她颤栗的血腥气,他嘴唇里吐出来的话,忽远忽近地扎进她的耳朵,好像没有尽头的咒语,一次次地在她的噩梦里出现——
阿黛拉,阿黛拉,屠戮,陷害,下毒,谋杀……
阿黛拉,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阿黛拉,屠戮,陷害,下毒,谋杀!
阿黛拉!
屠戮!陷害!下毒!谋杀!
风暴般的话语从教皇口中轰鸣而出,将她拖下了黑色的漩涡,她忽然浑身颤抖,因为在这个瞬间,她猛地发现,她好像根本就不是她自己了。
小的时候她听侍女的话每天按时吃饭、祈祷、学习,做一个合格的“教皇之女”,长大之后她听爸爸的话乖乖嫁给路易,结婚之后她听路易的话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妻子,让自己爱上自己的丈夫,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然后、然后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付出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于是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疯狂想法。
他们都让她听话,她受够了听话的一生,只要她踩到他们头上,还有谁能对她说出那句梦魇般的“听话,阿黛拉”?
她是女王了!没有人能再命令她听话!
可是……
为什么教皇的话还是附骨之疽般缠附在她耳边?而且是在她已经要忘记十年前的生活的时候?
屠戮、陷害、下毒、谋杀!
阿黛拉的瞳孔骤然放大。
她屠戮了枫丹白露宫里知道真相的仆从们,她陷害了那些无辜的园丁,她下毒给那些想要控制她的贵族,她偷偷通过密道进入国王卧室,割断了路易十三的脖子,谋杀了自己的丈夫……
天啊……
年轻的女王张开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无声的尖叫。
她是谁?!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窗外的火焰窜上来,舔舐着凡尔赛宫漂亮的彩色花窗,热浪已经侵蚀到了二楼,周围的温度都在升高,但阿黛拉却觉得自己冷的快要死掉,她从没有这样冷过,浑身被浸泡在冰雪中也不过如此。
她的人生就是一本乏善可陈的书,被人用金银珠宝、锦缎丝绸装饰包裹起来,哪怕是放在最昂贵的书架上,也不会有智慧的识货者愿意购买她,毕竟有谁会想去了解毕生都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人哄着骗着推着往前走的傀儡的一生呢。
剧院里的木偶按照主人的心意跳舞,取乐观众换来金钱;她也在按照不同的人的心意生活,为他们换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些广袤的土地、数不清的金钱、无形的权力,或者更难以捉摸的什么东西。
这场古怪的戏剧就要在今天落下帷幕了,她的舞台已经燃放起了烟花,这是为她安排的谢幕吗?会客厅外的骑士们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想请女王去别处避让,楼梯口已经有火蔓延上来了,但他们谁都打不开被女王锁住的门。
阿黛拉一点也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登基之后消瘦了不少的脸颊上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她不要再听别人的话了,如果出生无法由自己做主,那死亡……总能够被她所独立拥有吧?
她有点混乱、有点茫然,又有点不安地想着,这或许是唯一能被她握在手里决定的自由了。
花窗被高温逼迫着裂开,外面滚热的晚风呼啸着吹入室内,发出悠长的呜呜声,阿黛拉恍然仿佛感受不到迎面而来的热浪,她踩着桌椅爬上裂开的窗台,宏伟宽阔的天地扑入眼帘,整个巴黎像是一块熠熠发光的红宝石,在黑夜里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妖艳魅力,而只要她张开双臂,她就能被这片厚重美丽的大地拥抱入怀,获得永恒的安宁。
“所以您打算就这样抛弃您忠心的骑士们?在他们试图拯救您的时候?”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嗓音温柔地响在她身后。
阿黛拉悚然一惊,她明明已经锁了门,会客厅里也没有别人——
她抓着窗框回过头,有着银灰色长发、矢车菊蓝的眼睛,握着一根手杖站在那里的绅士正对她微笑。
“……文森特医生。”
阿黛拉有些恍惚地念出这个名字。
自从路易十三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和这位医生见过面,她沉溺于自己获得的权力和新鲜的世界里,而现在……
“你愿意做我的送葬人吗?”阿黛拉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个神父、那个名叫爱德华的男孩儿,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但是话到嘴边,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问出来了又怎么样呢,好像她有资格去在乎那些真相似的。
今夜的巴黎光辉璀璨,这座城市即将迎来自己的末日,那它的女王难道能够幸免于难吗?
“如果这是您的请求的话,我很荣幸。”
文森特微微低下头颅,没有直视猎猎热风中裙摆飞扬的女王。
“您有什么愿望,需要我为您达成吗?”
女王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随手指了指楼下:“不知道有没有被烧坏……如果烧毁了就算了,楼下花园里,还有最后一棵‘爱丽丝’,我摘了一束本来想去看他,不过他看起来并不需要,假如你愿意,摘一朵花替我送给他。他是一位很好很好的演员,可惜没有生在最好的时候。”
文森特耐心地听完,点了点头,随口问:“那么,可以赐予我一件您的信物代表身份吗?”
阿黛拉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没必要,但她没有多说什么,抬手摘下脖子上的项链——这是庆贺她成为女王时,贵族们送上的礼物,由六十八颗红宝石和四百五十颗钻石组成的华丽饰品,配那一身加冕用的礼服非常好看。
但此刻也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死物而已。
医生接过这串昂贵的小东西,安静地站在一边,阿黛拉扭过头,再次看向那片广袤的夜空和光华万千的城市,喃喃自语:“我这一生,真是无趣至极。”
纤白的手指松开,年轻的女王坠入了大地温热的怀抱。
看着空无一人的花窗,疯医生闭上眼睛,为逝去的灵魂默哀了三分钟,按了一下头上的礼帽,将那串宝石提到面前看了一会儿:“是时候,去接另一个新成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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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以为我是温顺的羔羊,
便真的失去了在屠刀前流泪的能力了吗,
难道你以为我是偶人,
就不再有为命运而悲哀的灵魂了吗。
你们为我穿戴上鲜花和宝石编织的衣服,
戴上漂亮的冠冕,
赞美我,
阿黛拉,阿黛拉!
你是世界上最听话可爱的姑娘!
对我说,
阿黛拉,阿黛拉!
你是世界宠爱的神的女儿!
然后将我放上舞台,
告诉观众们,
演出开场啦!
——《真实之书·傀儡女王》
第182章 巴黎之死(完)
席卷了整个巴黎的烈火映红了半个天空, 驻守在外的士兵和记者们浑身发麻,他们面前的空气已经因为高温产生了扭曲,翻滚的热浪如有实体般撕开木制的房舍, 中世纪瑰丽宏伟的宫殿和狭窄破旧的破屋在死神的镰刀下一视同仁地被摧毁, 玻璃爆裂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借助进入火场的救火者们佩戴的通讯仪器,他们清晰地看见了这场地狱之貌。
与此同时,隐约传入他们耳中的还有飘渺悠扬的歌声。
“这是……什么声音?”
有人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在巴黎黑洞展露在世人面前时, 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就已经蜂拥而至,高卢政府为了维持秩序,拒绝了所有通往巴黎的航班, 并封锁了周边铁路, 但偏偏有这么多艺高人胆大的家伙——尤其是沉迷艺术的那些疯子们,大多有钱有闲脑子还转得快。
高卢大学直接组织了一支“艺术鉴赏”小组,拿着高卢副总理签发的同行令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封锁圈,更别说其他还有什么权贵的亲戚朋友,到最后,来这里“发掘灵感、研究艺术”的艺术家们都快组成一个团了。
这些年龄横跨了半个世纪的男女老少们或坐或立……甚至还有幕天席地躺在外头“捕捉缪斯女神的裙摆”的家伙。
“看看这些呆头鹅……到底是什么东西攥住了他们的卵蛋子,让他们这样魂不守舍。”
守在安全线外的士兵再次伸手把快要将脖子伸进危险距离的一个老头子往外拉了拉,对自己的同伴抱怨。
“粗鲁的士兵!听!这美妙的音乐!这绝对是超越了当世所有歌唱家的杰作, 你应当为能够听见它而感激主赐予了你耳朵这个器官!”
那个给自己修剪出了精致小胡子并将末梢卷了一卷的老头瞪大眼睛, 用手杖敲击地面, 干瘪瘦削的身体里迸发出了无限的活力, 挥舞着手指挥自己身后的学生们:“都听!认真听!这绝对是失传已久的阉伶唱法!能够超越人类极限的高音,极致华丽的共鸣, 没有任何过度痕迹的转折——只要能学到一点, 你们就能站到维也纳皇家剧院的舞台上去了!”
他身后年轻的男女们也一个个被打了鸡血一般, 恨不得摘下耳朵扔到黑洞里头,去近距离感受一下那来自苍穹的海妖吟唱。
“该死的,把这群碍事的东西赶走!里面烧起来了没看见吗!”驻守的军官满场调度,一回头看见这群神色痴迷的家伙还在这里“仰慕缪斯”,血压嗖地就冲上了脑瓜顶,大喊大叫着让部下赶紧驱逐这些金贵的大家伙们。
“这里可不是让他们参观展览的艺术博物馆!里头已经死人了!”他怒吼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都是疯子……”目送着部下连拖带拽地将这群“艺术鉴赏”小组成员赶上车,军官摘下帽子,狠狠呼噜了一把毛发所剩无几的脑门,恶狠狠地在心里抱怨了一通,再将视线转向面前宏伟瑰丽的巴黎火场时,他眼中已经满是畏惧。
他不明白那些“艺术家”们怎么能坦然自若地为了里面一个虚无飘渺的歌声神魂颠倒,他只看见了被热浪扭曲的空气和坍塌的楼房,世界末日的景象也不会比这更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属于黑洞的那层薄薄平面正在飞速溶解。
它就快要登陆现实了,以吞噬整个巴黎为代价,带来那些疯子们渴望的艺术和美。
但是、但是不是这样……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就算是陪儿子去看复〇者联盟的时候,里头那些大场面特效搬过来都没这神奇,那层封印着光怪陆离梦境的平面已经溶解到近乎于无,庞大的城市在旷野上迅速勾勒骨架充实血肉,奢华靡丽的枫丹白露宫牵着塞纳河的手迤逦而行,被火焰包围的都市正在人们绝望的视野里降临——
然后这场呼啸而来无法阻止的登陆就滑稽地卡在了半当中。
香榭丽舍大街上一半的树木簌簌地摇着苍翠碧绿的枝叶,一半的树木则在火焰中哀鸣,它们以一条无形的平直的线为分界,这头的枫丹白露宫被火烧灼得宛如火炬,那头的凡尔赛宫岁月静好,带着一身时光的斑驳安稳等待下一批游客的到来,整个巴黎好像被从中切分成了两块,一半沉迷在中世纪华彩的浮梦里,与火焰共生共舞,一半则回归了现实,安安生生地做着合格的展览品。
偏偏它们两半和谐得不得了,火焰稳稳地停在那条不知名的线外,连一毫米外的一棵小草都不会舔舐到,而塞纳河汹涌的水也无法扑灭枫丹白露宫庭院里一簇微弱的火苗,它们和谐共处的样子足以让所有国家的领导人感到羞愧。
看着这奇诡怪异的共生场面,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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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前,在巴黎钟楼上弹奏西伯利亚手风琴的乐师放下了手中的乐器,掸了掸衣角,从身旁一双手中接过一束芬芳娇艳的玫瑰。
这束花和被阿黛拉女王扔掉的那一束一模一样,有着芬芳美丽的淡紫色花朵,花瓣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然而在短短数秒内,仿佛有魔鬼的手从上面拂过,饱满的花苞干瘪扭曲下去,上面多了被碾压踩踏的痕迹,像是被车轮碾压、被足靴踩踏,上面还沾染着脏臭的泥水,他耐心地挑拣着,从中选出花瓣完整、花朵鲜嫩的幸运儿,最终能入的他眼的,也只有唯一的一朵罢了。
傀儡女王阿黛拉,异能力·编织幻梦,舞台上的傀儡,一生都活在别人为她编织的美梦里,于是她也顺理成章地继承到了这个能力,能够将所有曾经被她拥有、触碰过的东西一一重现,但一切美梦都要破碎,她编织而成的东西也忠实地贯彻了这个特点,能被她重现的东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重现它之后经历的一切,并最终凝固在它现在“应当具有”的形态里。
阿黛拉重现了那一束被奉到她手中的“爱丽丝”,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一束花就重复了它被遗弃的一生,仍旧以朽烂零落的姿态出现在了这里。
玻璃屋里的洋娃娃、舞台上旋转微笑的傀儡玩偶……再美丽的梦境,都是要回归脏臭不堪的现实的。
编织幻梦,到底编织的是美梦,还是噩梦,又有谁说得清呢。
衣角破损,带有火舌灼烧痕迹的女王静默地坐在钟楼的黑暗中,卷曲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抱着膝盖坐在这里,像是一朵小小的无辜的蘑菇,乐师挑拣玫瑰时,她就默不作声地一点点收拢着落在她脚边的花瓣,将它们拢成一个小小的堆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