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有自知之明,向来只做有把握之事。
局面至此,他不觉得朝廷还能翻盘。
黄昌元微笑:“我知道,郡主看不上我的明哲保身,我也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杜平也笑:“我今日找你来不是为了说教,只是想问你一句,”她站起身来,目光直直望进他眼底,“你心中值得为之奋斗的朝廷究竟是何种模样?”
黄昌元一怔。
杜平说:“昔年,你挂印辞官,游历天下各地,你看到了什么?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应该不是吧?”她眸底仿佛燃烧无名之火,能将身旁的人一同烧起来,“闻名天下的青竹居士不可能只看到这些,他应该看到无数百姓在生死边缘挣扎,他应该听闻无声悲鸣在耳边回荡。天灾不断,民乱四起,人命如草菅。你亲眼目睹这些后,告诉我,是何感想?”
黄昌元瞳孔中狠狠一颤。
杜平盯住他,重复一遍:“告诉我。”
黄昌元说不出话。
杜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曾以为我懂这句诗,可我错了,一直泡在京城蜜罐中的永安郡主并不懂。我去到江南,我看到水患后的土地和灾民,我看到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幼童,我看到连全尸都集不全的一片墓林,连绵不绝。我终于明白,京城不过是场毫无根基的纸醉金迷,大梦一场罢了。”
她眸底似有水光,又似乎没有。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他们的命也是命,他们苦苦挣扎活下去,不该只是麻木如行尸走肉,也不该成为权贵脚下贱泥,连踩下去都觉肮脏。”
黄昌元垂眸,轻声:“别说了。”
杜平从桌案后走出来,一步步靠近,继续道:“十九岁的黄昌元因失望而辞官远走,三十九岁的黄昌元不愿卷入乱局。那你是否想过,十年后,四十九岁的黄昌元希望看到怎样的朝廷?若什么都不做永远只是旁观,待你垂垂老矣临死之际,届时的黄昌元是否会饮恨终身?”
黄昌元仿佛脑门上被人狠狠砸了一斧头。
道理他都明白,但被人当面指出来又是另一种感受。
很多年前,父亲也曾劝过他,希望他入朝为官,可言辞含蓄委婉,根本不像永安郡主这般单枪直入。
是啊,就是这样一张嘴,能哄得先帝无上宠爱;也是这样一张嘴,无论江南还是西北都能号召无数人附庸;也只有这样一张嘴,能让内阁首辅孙繁心悦诚服。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维持笑意淡淡,只一句:“郡主好口才。”
杜平凝视他:“所谓的口才,只是正中你心意罢了,所以才觉得好。不是我这样说,而是你这样想。”
当年因江南之事初次打交道,他就知道永安郡主难缠,如今不过再一次确证。
黄昌元苦笑,而且,不止是难缠。
她分明手握利器可胁迫使人从之,偏偏还有以理服人的能力。
此时此刻,他已能断言,能赢到最后的人,如无意外一定是眼前这人。
第240章 此生无憾
杜平看他好一会儿,见他沉默,并未继续逼迫。
她似突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道:“对了,”她又拿起桌上那封密函,两根手指捻住问,“不可能只有这么一封吧?你肯定还有后手。你打算自己主动交上来?还是我派人严守黄府及京城各出口?话先说在前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昌元没辙,到这份上,他知道再多的后手也没用,便道:“我主动上缴。”
杜平将那封信对折再对折,盯住他缓缓开口问:“说了这么多,你已经想好怎么选了?”
黄昌元仰天长叹:“不论我选哪条路,对郡主来说都没差,区别不过是我背负骂名,抑或你背负骂名。”顿了顿,他凝视道,“郡主,你明知利诱他们比打压他们更容易。事到如今,你甚至不用拿出实际好处,只需高抬贵手,他们就会愿意拥护你,你仍坚持走一条更难的路?”
杜平:“是啊,好难。”
她嘴上说难,也是真心诚意这般作想,可她脸上并看不出什么,神色依旧如常。
她望着他,说:“不过,我宁愿坎坷些。若是选那条简单顺利的路,我已能一眼看到结局,而我知道,我不想要那个结局。”
屋中久久没有声音。
杜厉侧首望着女儿,嘴角翘了翘,无条件支持她。
黄昌元笑了笑:“我知道了。”他站起,长身作揖,“招人骂的事,还是我来做吧,你的名声多留点在后头,可以有大用处。”
杜平动容道:“谢谢。”
黄昌元摆摆手:“不谢,我才该说谢谢。”他站直身子,认真道,“谢谢,我知道你手下留情了,对你来说,斩草除根本是更简单的事,谢谢你愿意留活口。”
杜平沉默。
诚然,她觉得所有牺牲都值得,她也从不怀疑自己所选之路。
可她也明白,对于这些家族来说,她不过是个掠夺者。
仅仅只是放缓屠刀下落之势,这值得被感谢吗?他们的性命本就不属于她,亦不该用放过来形容。
她不觉她值得这声谢。
杜平一动不动地注视黄昌元,终是把话都吞回肚子。
杜厉在旁听得眉梢一挑,顿时对这个姓黄的有所改观。啧,看来还有个明事理的,不枉他闺女自缚手脚大发善心。要他来说,他闺女聪明又有决断,本来是顶顶厉害的,可有些地方还是天真了些,尤其面对人命的时候,总会心软。
不过没关系,只要是他女儿,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听不进大道理,向来不分对错,只知输赢。
但即便是他也知道,一件事若能被大部分人都接受,一定能成功。看看西北如今的模样,看看匈族祥和的姿态,早不同于当年。
杜平抬眸,道:“等你料理完一切,内阁会留个位置给你。”
黄昌元拱手:“却之不恭。”
他朝外走去,走两步又停下,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回荡许久,若不问出口,实在是憋得慌。他回过头,语气复杂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年你母亲平阳公主并未死去,你今日还会走到这步吗?对权贵下手还会如此决绝吗?”
杜平沉默良久,抬眸:“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黄昌元自嘲一笑,这话是他问得迷障了。他颔首致礼,转身继续往前走。当跨过门槛离开公主府的那刻,阳光射到他眼睛里,惹得他抬手一遮。
他口中逸出一声轻叹,之前在屋里的时候,他已做出选择,自认无论对黄家,还是对他本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他的选择,黄家诸人绝不会满意。
灰蒙蒙的厚实云朵飘到灿阳旁,遮住大部分日光。
天色一下子转阴。
风云欲来。
黄家祠堂里,一片安静。
黄昌元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再将最后的决定告知于众。
意料之内,诸人一片哗然。当然,今日能进祠堂的都是黄家排的上号的人,自不会如市井百姓般吵吵嚷嚷,平白失了身份。
黄家一位长辈沉声:“为什么?永安郡主开出什么条件?”
这话直白得,就差没问永安郡主到底靠什么贿赂了黄昌元,以至于让他丧心病狂抛弃整个家族。再环顾周围其他人神色,几乎都跟这位长辈一个态度。
曾经,黄昌元在家族内一言九鼎,在无数事实证明他每次都能做出正确决定后,族内几乎没人会反对他,连长辈见他眼神望过来都会暗自发悚。
可今日,涉及利益,反对声铺天盖地。
黄昌元沉默片刻,解释道:“永安郡主想要土地,还有黄家手上的烟草和铁矿生意。她既然开口明示了,就绝不可能放手。区别只在于,她凭借兵力强抢,还是我们主动奉上。若我们坚持不给,很有可能步上萧家后尘,所以,黄家应将主动权握在手心,这样,才能尽可能挽留多一些东西。”
族中长辈问道:“永安郡主可敢杀尽京城权贵?”
黄昌元反问:“她为何不敢?谁能阻止她?”
族中长辈犹疑开口:“徐则。”
黄昌元轻笑一声。
徐则是个老实人,至少在朝廷那些老狐狸眼里,若真要算计他,徐则根本不是一回之敌,当初若不是冯佑鼎力护着,早就被啃食干净了。
不过,徐则运势着实不错。
冯佑走了,先帝也病重,当今宅心仁厚,没想过对他下手。后来,永安郡主去到西北,彻底翻牌。有永安郡主在,京里这群人再想拿捏徐则,怕是不可能了。
黄昌元正视道:“现下的局势是,徐则躲在城外,西北军其他将军随永安郡主进城,唯她马首是瞻。”
一眼就能看清是谁做主。
这位长辈陷入沉默,族中另一人接口道:“我们可以联合京城其他家族,皇上也不会容她肆无忌惮,永安郡主胆子再大,总不能弑君。”
黄昌元深深看他一眼,道:“你觉得她会留皇上性命?”
这位族兄被问得心惊胆战,睁大眼道:“她跟皇上青梅竹马的情谊……”才说了开头,后面自己息声了。
在权势面前,情谊能抵多少?
永安郡主那人,一看就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脑袋的女人。
族兄沉默片刻,又道:“她若敢弑君,徐则不会同意。即便同意了,她背上这名声,天下各地都能名正言顺声讨她,她不会做的。”
黄昌元语气凉凉:“你觉得现今天下残存各势力中,有谁能与她争锋?呵,若胡高阳跟张天化敌为友,联合在一起倒能拼一拼,不过,这可能吗?退一万步说,胡高阳跟张天合伙了,在永安郡主眼里,那也不过是和杂牌联合军,她未雨绸缪,西北军早在这几年被整合成铁桶一只。”
族兄和在场诸多黄家人一样,心里顿时拔凉拔凉。
他们每道出一线希望,就多一丝绝望,永安郡主早堵住他们所有退路。
要么死,要么跪。
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开口,一双苍老的眼眸洞悉人心:“不用说这些,昌元,你这些话尽长他人志气,不过是想熄灭我们反抗的念头。我只问一句,她给了你什么条件?”
黄昌元一时沉默,他并不是为这个条件而答应,就如永安郡主所言,他既是为自己的志向,也是为黄家谋一条出路。
可是,这话出口,不见得有人会信。
黄昌元低声:“内阁一席位置。”
长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嗤道:“没出息,我看错你了。”
连黄昌元的父亲也一脸震惊,脚下踉跄后退一步。在此之前,他不相信儿子会为任何条件抛弃家族,可此话出口,打碎他最后一丝幻想,眼前的儿子真还是他一手养大的那个?为何他觉得面目全非?
祠堂内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响起,都在鄙视黄昌元此举。族人望过来的眼神不复往日尊敬,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黄昌元脸上淡淡,继续道:“黄家必须交出土地和重要生意,以及手里捏着的卖身契,放走家奴。在这之后,黄家想离开京城也好,留下也好,悉随尊便。”
长辈们哼声:“叛徒。”
黄昌元沉默片刻,开口道:“若你们不同意,我会如实禀告永安郡主,接下来的发展,恐怕大家都不想看到。”
他父亲再也听不下去,上前几步,狠狠一巴掌挥过去,骂道:“你怎么变成女人裙下走狗?你还是我那个骄傲的儿子么!”
黄昌元被打偏了脸。他缓缓抬眸,望向父亲。
他父亲一见他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不认错。他又一巴掌打来,随后指向大门:“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