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首辅背脊一凉,听出她语气中的肃杀之意。他试探道:“你明知道,笼络他们会更简单。”
杜平摇头:“老师不必再劝,这是底线,没得谈。”
孙首辅不再说话。
杜平望着他,说:“我打算扩充内阁至五十人,我的人需占三十,其他二十可以留着给他们。”
孙首辅猛然抬头:“二桃杀三士?”
杜平:“既然不打算把人杀光,自然也要留点好处。若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还是愿意拉一把。当然,老师若愿意出面帮我去谈,感激不尽,内阁的位置也会给您留着。”
孙首辅自嘲一笑:“不想我活到这把年纪,还会晚节不保。”
“老师此言差矣,你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应该说是弃暗投明。”
孙首辅气笑了:“你就这么确定你是对的?换一批人上来,走到最后依然会重蹈覆撤,你就是太天真,把事情都往简单了想。”
“至少现在这条路是错的。”杜平道,“一个好的朝廷,它应该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而不是被少数人操纵,无视苍生疾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老师,这样肯定是错的。没有人能不犯错,朝廷也一样,可是,至少该具备改错的能力。如今的朝廷,明知该做什么,明知该改掉哪些毛病,可是,根本改不过来,如何不令人悲哀?”
孙首辅沉默。
他看似有选择,其实并无选择。
孙家数十年基业,从曾祖父辈开始的积累,难道他要看着甚至帮着一起毁掉?孙首辅有私心,亦有公心,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平儿,你想要的我明白,也可以帮你。你在西北军中固然有声望,但徐则在他们心中同样重要,你若是愿意退一步,把条件再改宽松些,我有把握说服京城那二十个位置都支持你,这样,你便能坐上首辅之位。”
屋中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
杜平缓缓开口:“首辅的辅字,有辅佐帝王的意思,我觉得不慎恰当,将来的内阁,应把首辅改称为首席才更妥当。”
这句话意思太深,孙首辅一震。
杜平继续道:“至于是否能当上首席,”她笑了笑,“只要我能代表大部分人的利益,众人自然会选我,反之,若我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会把我踢下台。我愿意给他们留二十个位置他们就该知足了,否则,接下来的世道,他们只会被挤到越来越边缘的位置,就如西北的宋家戴家和汪家。”
孙首辅久久不能回神,过了会儿,开口道:“你打算对皇上做什么?”
杜平霎时收起笑意,沉默下来。
孙首辅盯住她。
杜平闭了闭眼,再望过来时已没有犹豫。她眼睛里装着许多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仿佛漩涡般将人吸进去。
她没有回答,却说:“先帝在位时,世道就开始不太平,天灾人祸断断续续,亦有乱民揭竿而起。等到今上登基,更是没有喘气的时候,战事一场接一场,打补丁赶不上破洞的速度,只能看着国家日渐衰败。”
杜平眸底有水光闪动,剖心析胆道:“老师,这么多年下来,你数过死了多少人吗?”
孙首辅怔住。
杜平深深呼吸一口气:“我数过,饿死的人,冻死的人,打仗死的人。从旱灾水患到镇压乱兵,从各地内乱到边境之战,算上百姓,算上官兵……我大致估算过,至少三千万,而且只会多不会少。在您眼里,人命是什么?古人常言,人命关天,可是朝廷真把这些人命看进眼里了吗?”
孙首辅欲言又止。
“他们的死,我无计可施,可至少,他们不该白死。”杜平双眸一瞬不瞬,握住孙首辅的手,紧紧握住,“老师,帮我。”
孙首辅闭上眼,一声长叹。
杜平离开书房时,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元青撑着一把竹节伞,缓步朝她走去,然后稳稳撑在她头顶上方,开口道:“有人循着你的踪迹找来,说有事相求。”
他们此时已走到垂花门,杜平站停,目光朝台阶下扫去。
院子里除了她带来的士兵,还站着其他许多人,粗粗一瞥,大概有四十来人。
这些人看上去像是各家的护卫队,服饰略有不同,她多瞟两眼,数了下,从衣服颜色看应该来自三个家族,甚至其中为首的两人面孔颇为熟悉,想是以前在京城见过。曾经能跟她碰过面,应是这些家族的嫡子才有机会。
如今,这些人被师兄麾下士兵扣押,为首的贵族子弟脸上有几分狼狈。明明己方有四十几人,还不敌对手十来人,他们身体力行地明白了西北军有多厉害。
有人想冲上来说话,士兵即刻拔刀出鞘。他们僵住,安安分分站在原地不动,只把脑袋转过来,彬彬有礼道:“见过郡主。”
见状,杜平轻笑一声。
元青又道:“他们刚开始闯进来的态度,不像是求人。我命人制住他们,这才安静。”
杜平侧首:“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怕打扰到你,我速战速决,在前院就解决了。”元青轻声。
杜平又是一笑。这时候,孙首辅也已跟着走到前院,看到眼前的境况不禁皱起眉头。站在角落的孙府总管看到大人出来了,赶忙上前解释:“大人,这群人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甚是无礼,幸亏有元将军帮忙。”
总管脸上红肿,似是被人狠狠打过巴掌,看样子是阻拦未遂,反倒吃了亏。
孙首辅眉头更紧,不悦地朝下望去。
“老师,他们连你府里都敢乱闯,看来是狗急跳墙了。”杜平说话毫不留情,嘴角弧度带着几分调侃,“你看吧,幸好我今日有准备,否则就折在他们手里了。”
下面众人恨得牙痒痒,各家族猜出是永安郡主搞事后,他们想方设法打听这位郡主的行踪,如果可以,当然想派重兵拿下她,然后软硬兼施谈条件。
至于杀掉她?不敢不敢,怕杜厉发疯,西北军也不像会拦着的样子,到时候只会两败俱伤,更糟点,是他们单方面遭屠戮。
派重兵是不敢想了,没有队伍敢在西北军面前称之为重兵。
京城如今被西北这帮兵蛮子把守,若是带大批护卫出来容易引人注目。各家派出十来人已是往多了带。
愿景是美好的,趁其不备抓住永安郡主。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贵族子弟尴尬开口:“郡主误会,首辅误会,是家中长辈想邀请郡主做客,下面的人性子急了些,这才发生冲突,我想阻止已来不及。”
杜平似笑非笑:“我信不信不重要,你得问问咱们的首辅大人,他信吗?”她伸手指向管家和受伤的门房,“吃亏的是老师府里人,你说怎么处理?”
贵族子弟忙道:“我一定严惩下属,罚过以后还让他们负荆请罪,恳请首辅原谅。”
孙首辅沉默地望着他们,不予置评。
杜平笑了笑,朝孙首辅拱手道:“我先走一步,后面的事就交给老师了。”
后面这个词似乎有一语双关之意,听上去不单单指眼前之事,还涉及其他。可杜平并不解释,她侧首跟师兄招呼一声,便跨步往外走。元青带着队伍跟在她身后,一起朝府外走去。
贵族子弟一摆脱钳制,立刻追上来,小心翼翼问:“郡主郡主,您愿意去我家中做客吗?我是……”
“不去。”杜平打断他,头也不回地开口,“你家中长辈若有诚意,就主动来公主府找我,随时恭候大驾。”
贵族子弟立马息声,哪敢啊,万一去了回不来呢?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永安郡主越走越远,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地离开孙府,府外的街道上只余一地烟尘纷纷扬扬。
孙首辅眉头微微舒展,对管家吩咐道:“让老大来处理这事,处理完了,再让他到书房来找我。”
管家低头:“是。”
说罢,孙首辅双手负在身后离开,可走两步,他又停下,添上一句,“让老二也过来,跟老大一起来书房。”
管家一怔,应道:“是。”
孙远航奉父命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妥善处理后,便和二弟匆忙赶去书房。他一知道永安郡主亲自来跟父亲聊过,并引来这帮人不管不顾地闯进府中。再一联想,昨夜西北军入驻京城大街小巷……光凭这些,他就断定事情小不了。
兄弟两人快走到书房门口时,又整整衣襟放缓脚步,轻轻敲门两下:“父亲。”
孙首辅淡淡道:“进来。”
兄弟两人便推门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父亲手上翻阅着一本手写的册子,再靠近点,便能看出这上面记录着京城各大家族的族谱。
孙首辅没跟他们说话,仍低头看着册子,一手翻页,另一手拿着笔,在有些名字上圈起来。
孙远航心里一凛,开口问道:“父亲,不知小师妹今日是何来意?”
孙首辅这才放下笔和册子,抬起头来,道:“她要对京城各家族下手,收回土地。”
第238章 他只寄望于不是永安的……
孙远航神色一震,然后默然不语。
孙远兴没长兄这么好的定力,脸色巨变,道:“她若强硬行事,这些家族便不会支持她,对她并无益处,甚至会遭受反噬。为什么?她明明可以把事情做漂亮点,趁机获得这些家族的支持,当个摄政王也不是不行。”
孙首辅望着二儿子许久,直把孙远兴看得心虚,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孙首辅轻叹一声:“是啊,对她并无好处,你觉得她这样做对什么有好处?”
孙远兴皱眉,一下答不上来。
为官之道,应该笼络可笼络之人,壮大自己的支持者。以他对小师妹的了解,她应该懂这个道理,为何还坚持跟大家族作对?
孙远航闭了闭眼,他对小师妹了解更多,当年还在京城时,小师妹就表达过这个意思。今日听父亲道出,他竟不感到意外。
孙远航苦涩一笑:“她这是逼着京城大家族另选他人。”
孙首辅慢条斯理问了句:“还能选谁?”
孙远兴脱口而出:“选胡高阳,选张天,她不过是打下京城,离占领天下还早呢。”
反倒是孙远航思绪一滞,答不出话来。他想得更远,以他对永安的了解只觉心里咯噔一下,紧跟着便朝父亲望去。
孙首辅呵呵一笑,笑容中带有讽刺之意。他目光巡回在两个儿子脸上,开口道:“若是这样,她会更高兴,等于亲手将把柄递到她手上,杀起来更没压力。”
孙远兴噎住,头上冒出冷汗来,心道,不至于吧……
孙远航抿唇不语。
“先不说这个,”孙首辅道,“我找你们过来,主要是想讲另一件事。”
两兄弟立刻回过神,恭敬道:“父亲请讲。”
“我决定在族谱中把自己除名,然后将族长之位交给你。”孙首辅望向长子,“远航,孙家今后就靠你了。”他又望向次子,“远兴,好好辅佐你兄长。”
这事来得太突然!
愣是孙远航的城府都不禁呆住,好半晌,他才恢复正常,忙问:“父亲,究竟怎么了?小师妹威胁你了?”
孙首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端详俩儿子神色许久,忽地一叹:“我这辈子,一路都走得平坦。幼年时,家境优渥保我衣食无忧可专注于念书。年少时,便才名满天下,得无数士子推崇。十八那年,我在金銮殿上被钦点为状元,风光无限。之后官途坦荡,一路走到太子太傅,进入内阁,如今做到内阁首辅,可谓志得意满。”
孙首辅说这些话时,脸上殊无笑意,也无得色,只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娓娓道来。他脸上的神色似在回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沉默下来。
孙家两兄弟不敢打断父亲,只耐心站在原地等待。
孙首辅嘴角扯出一抹笑,轻微得几不可见,像是笑,又像是自嘲:“遇到冯佑,是我遭受过最大的打击。说来不怕你们笑话,年轻的时候我压根看不上冯老头,这人风流轻佻,科举中表现也不过尔尔,只是个二榜进士。但就是这个人,生前一直压我头上,他在官场上左右逢源一路高升,他做了首辅我便一直只能当次辅,呵,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厉害。冯老头遇小事喜欢和稀泥,可真碰上大事了,他比谁都可靠。”
最后那一句,孙首辅声音笃定而沉稳。
孙远兴怔住,惊讶地张嘴望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闭上嘴。他只知道父亲跟冯首辅是死对头,以前朝中常有人笑话父亲不及冯首辅,甚至有人猜疑父亲每次与冯首辅意见不一是心生嫉妒故意找茬……却没想,父亲对老对头的评价如此之高。
孙首辅:“他帮先帝制定西北防线,将匈族牢牢挡在边墙之外。平阳公主心有异动时,他也是第一个发觉的,立刻出手平衡朝廷势力,把各家蠢蠢欲动的念头都压下……凡事种种,有他在,局势就没大乱过,总能在风雨欲来之前就平定一切。他那个人啊,看着私心重,喜欢享受富贵和特权,这点常被御史诟病,可也同样是他,能有魄力不让孙辈出仕,那几个儿子也只让捞些小官当当,你们倒是说说,他这人究竟是贪心还是不贪心?”
孙首辅问出这句话,并未等待儿子们的回答,只是含笑感叹一句罢了。他笑着笑着,又摇头叹道:“可有一件事,他做得让我嗤之以鼻。江南贪腐案时,他明知卢谦算不上真凶,却还硬下心肠牺牲弟子,只为平衡一道。呵,那老头做事做得绝,背地里说不定偷偷哭呢。这也罢了,为官之道总有需要牺牲的时候。我不屑的是,他明知这样做会壮大那些贪官的胆子,明知这样做会让官场上腐败更甚,仍是不舍得大动干戈,呵呵,胆小如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