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立下军功,可是我在母亲跟前力荐,这些事情他当然是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李宸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跟母亲说的。
武则天:“不错,造反一事,我确实是教给了吉顼处理。”
祭天大典,圣人再度提出禅位,太后推辞。
天下的人都明白,太后也并非是真的要推辞,而是古往今来,这些禅位向来都是你请我几回,我心里即便是想得不得了,也要假意推辞几回,以表示谦让美德。
武则天的祭天大典,是在李敬业和裴行俭镇压了叛军之后才进行的。她的心思,路人皆知,所以李贞和常乐公主这些人才会按捺不住,他们起兵也是为了自保,其实也没做错。与其等死,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会杀出一条活路。
关于李贞和常乐公主起兵的这件事情,李宸早在母亲说要各州都督和刺史都要来洛阳参加祭天大典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前些日子她怀着孩子,天天累得要命,后来生下了宋煜,也是顾不上管这些事情。当然,这些事情她本来就没打算自己插手管的,但是如今母亲来看她,她总得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
父亲这边的亲人们,她也并不想在母亲跟前表现得对他们过于冷血。
李宸想了想,跟母亲说:“就算阿娘不是将他们交给吉顼,大概也不会将他们交给狄国老或是广平他们。对于这件事情,永昌也有话说。”
“你月子还没坐完,又有话要说?”太后神色不动,淡淡地看了公主一眼,随即说道:“你说。”
“阿娘,父亲尚未驾崩的时候,曾经与永昌说过一件事情。”
武则天侧首,看向她。李宸迎着母亲带着审视般的目光,朝她讨好似的笑了笑,继续说道:“父亲说永昌有那么的叔叔伯伯,都让他们在外面的封地里,似乎不妥。他后来担心三兄不堪重任,又不愿意听母亲的话,便跟我说,或许应该在长安多盖一些宅子,那些叔叔伯伯的封号依旧不变,但他想将他们全部都请回长安住。”
武则天微微一怔,这个想法,她从未听李治说过。
李宸侧着头,眉头微蹙,似乎是在努力回想当初父亲都跟她说过什么,她一边想一边跟母亲说:“这事情其实我都已经淡忘了,常乐公主和越王李贞起兵造反的时候,我都还没意识到当初父亲为什么要那样与我说。可我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李宸抬眼,看向母亲,跟母亲说道:“阿娘,父亲或许,是想到了他曾经封过的亲王郡王,会想要谋反。”
武则天眉头微皱,觉得这个时候就不适宜听这些事情,李宸是不会和母亲作对,可她从来都没少帮父亲那边的亲人,这次说不准,又在心里头琢磨什么主意呢。她本想就随李宸怎么说,反正她油盐不进就对了,可在听到李宸说道李治想要将这些亲王郡王召回长安,是因为想到或许这些亲王郡王会谋反时,就顺口问了一句:“何以见得?”
李宸:“阿娘,我前几日,梦到了父亲。我梦到父亲在长安里建了许多宅子,每个宅子都离皇城不远,只要站在皇城里的瞭望塔上,便能看到那些宅子的动静。我看到父亲站在瞭望塔上,环视了一周,然后回头冲着我微笑。”
武则天扬眉,一脸我就看你怎么往下掰的神情。
李宸说:“我见到父亲,心中十分欢喜,正想要上前跟父亲请安,可还不等我上前,父亲就变成一阵清风,不见影了。”
武则天:“……”
“醒来之后,我一直在想,怎会无端端梦到了父亲,直到我听李敬业说母亲将越王李贞和常乐公主造反之事交给了吉顼处理,我才想明白了。”
武则天早年的时候,对这些鬼神之事没什么想法,可自从李治去世之后,大概是独揽权力的滋味太美好,从来不信鬼神的太后如今也想要长生不老之术,也开始相信鬼神之事。可即便是相信,像李宸这般一听便决定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样的事情,她是十分不信的。
李宸可不管母亲信不信,她只是想要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说出来而已。
“阿娘,为何不能效仿父亲当初的念头?洛阳多的是地方,多建几个宅子算得了什么?将那些父亲从前封过的亲王郡王全数请到洛阳来,派给他们护卫,便说母亲想要完成当年父亲的遗愿,希望他的亲人不再各分东西,让他们都能相聚在洛阳度过余生吧。”
☆、179.179:千古女皇(十七)
关于要将李治从前封的亲王郡王都召回洛阳来这件事情,宋璟也知道,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沉吟半晌之后,才跟他的公主说道:“我明白你在此事上用心良苦,可那些人日后也不见得会感激你。”
宋璟的提醒,李宸是听进去了的。如果母亲采纳了她的意见,那就意味着所有的李氏宗亲都会被软禁在洛阳里,他们吃好喝好,就是没有自由。
李宸也曾听说过,无自由,毋宁死。
有的人是可杀不可辱的。
但那又能怎么样?
想死的人谁也拦不住,但是也会有的人宁愿苟且偷生,也不想这么死去。她的四兄被母亲软禁在宫里,她四兄的那些孩子们也都被关在宫里,不能和外人接触,难道他们很自由?
可他们一样艰辛地活着。
李宸想,那些认为可杀不可辱的人觉得不能接受,那就随便他们怎么样,反正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办法将他们的命给保住了再说。
她也不想在母亲面前藏着掖着,这个事情如果藏着掖着,会让母亲留下心结,从而对她有隔阂,那并不是她想要的。想了想,只好一本正经地跟母亲胡扯说那是父亲生前曾经跟她提过的事情。她觉得将亲王和郡王都召回来洛阳这个事情母亲愿不愿意接纳说不好,但她总会考虑的。
果然,武则天听到李宸说的话,稍微想了想,看向李宸,“你父亲从前当真有这么与你说过?”
李宸点头,“嗯。”
武则天见状,便不再说话。
李宸也没有再跟母亲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什么,再多说,就显得过于重视,点到为止即可。于是又笑着跟母亲说自己最近坐月子闷得快要发霉,总之是东拉西扯,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太后约莫是在宫里待的时日长了,平时听的都是军国大事,跟男宠们举行宴会都是吟诗作对,已经许久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如今听着李宸说着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也觉得津津有味。
太后在永昌公主的府里又待了好一会儿,快到傍晚的时候才回了宫里。
宋璟从御史台回来的时候,李宸才刚跟孩子一起躺下来。李宸来自后世,她对母乳没有什么特别的迷信,但是也想多跟孩子呆一会儿,所以时常会让乳娘将孩子带过来跟她一起睡在榻上,但也只是小睡一会儿,到了晚上的时候,都会将孩子送回去。
宋璟进入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卧在榻上的李宸,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勾,似乎是睡梦中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宋璟见状,心里头微微一暖,忽然生出了一种他这辈子所等待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走近之后,才发现小家伙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好似是因为因为才到这个世界不久,因此格外好奇,像是浸润在水中墨玉一般的眼珠转了下,看向他的父亲,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
宋璟惊呼起来,一时也没顾上李宸正在睡觉,十分稀罕地叫道:“永昌,你看,煜儿在对着我笑!”
李宸本来就没睡太熟,加上这些日子也被宋璟的大惊小怪弄得有些麻木了,这个男人第一次看到孩子打了个哈欠也是这样十分稀罕的模样。
她张开因为睡意而有些水雾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看了宋璟一眼,“孩子这时候还不懂事呢,也不会笑,他不是对着你笑,别想多了。”
宋璟看了李宸一眼,心里忍不住嘀咕,明明就是在笑,怎么会是想多了呢。
他心里一边嘀咕,一边俯身,在公主的额头落下了一个轻吻,“听说太后今天来看你和煜儿了。”
吻落下来时,李宸的眼睛微微闭起,嘴角扬起了一个十分甜蜜的弧度。她十分喜欢宋璟这些不经意间的轻吻,像是从他装满了家国天下心中,流露出来对家人那些细细碎碎的温柔和眷恋,虽然不多,可十分动人。
“嗯,我本想派人去御史台将你喊回来,但母亲说她要见的是小外孙,懒得跟你寒暄了,因此没让我喊你回来。”
宋璟坐在榻旁,望着他的公主。
说孩子没有太折腾她,不过是说她从阵痛到生下孩子的时间不算太长,在稳婆看来,那算是女人生孩子里算短的。可坚持要陪着公主的驸马,早就见识过公主那时候疼得有气无力,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生完孩子之后,她更加是直接虚脱了过去。
宋璟心疼到不行,可又没有法子,于是在公主生完孩子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有些不一样,在公主身边的时候,总是要摸摸这摸摸那的,偶尔还会趁着公主不注意的时候偷一两个香,弄得李宸哭笑不得之余,心里又觉得十分甜蜜。
李宸见宋璟不说话,抬眼看向他,刚好撞上他的眼神,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宋璟:“没怎么,就总是觉得像是在做梦。”
李宸:“……那我来掐你一下,看疼不疼?”
宋璟哈哈笑了起来,伸手在公主的脸上摸了一把,“我去将朝服换下。”
李宸看着他隐在屏风后的身影,微微一笑,低头,恰好看到小宋煜昏昏欲睡的模样。她笑着低头在孩子的嫩脸上亲了一下,就让舒芷去将乳娘喊来将孩子抱走。
宋璟换好了衣服出来,看到榻上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扬了扬眉,“煜儿呢?”
“睡着了,我让乳娘将他抱下去睡觉了。”
“我才回来他就睡着啦。”宋璟脸上的神情说不上来高兴还是失望,可语气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可却没玩够的感觉一样。
李宸莞尔,“他还小呢,能醒着一会儿就已经很不错了。”
宋璟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已经很自觉地挤到公主的榻上。他的手无意识地伸过去将公主搂了过来,跟她说道:“叔父从长安梅庄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还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瞧瞧咱们的煜儿。”
宋璟的叔父宋世钊得知公主为宋家生下了个小郎君之后,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公主什么都不缺,可宋世钊也隔三差五地送来不少东西,他好像是知道李宸不缺补药也不缺什么奇珍异宝,而且长安离洛阳也不近,因此他送来的都是梅庄里的农户做的干货,看着寻常无比,可李宸一看便知他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而且宋璟幼失双亲,一直都是宋世钊带着他,对他视同亲生儿子一般,李宸对宋世钊向来也十分敬重,与宋璟前去见叔父时,都是行的家礼。
李宸想到那位从小将宋璟带大的长辈,与宋璟柔声说道:“叔父想要看煜儿,随时都可以来。我们煜儿的阿翁走得早了些,你年少之时也多得叔父照料,日后煜儿见到叔父,皆行以晚辈之礼。”
宋璟听到李宸的话,心里十分感动,环着她肩膀的手略微收紧了下,“永昌,我可真高兴。”
李宸抿着嘴笑,又跟他说道:“等煜儿长大些,我便带他回长安小住些日子,我的不羡园是他的外祖父赐的,如今境内最好的茶叶便是在不羡园采摘的,漫山遍野的野树野花,他一定会喜欢在里面玩。唔,恰好叔父如今在梅庄颐养天年,煜儿也好去看一下叔父,还能瞧一瞧从前他父亲年少时读书的田庄是怎样的。”
宋璟这回心里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他从未想到自己与李宸的这场婚姻里,他付出的那么少,可得到的却那么多。
公主是天之骄女,有时候是任性肆意了些,可从来有的放矢。她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好。尤其是在他们之间,初始之时,她看似对他毫不在意,时常将他气得快要吐血,可时日久了,他才发现那不过是公主的一层伪装。剥去了那层冷情任性的伪装之后,便在他面前露出了她内里无比柔软的一团。
他对她一分好,她便还之以十分。
宋璟回想着自己与李宸的一路走来,其实李宸是懂他的,因此一直在为他的仕途铺路。可能其中也有她个人的考虑在里面,可李宸于宋璟,从来都是帮助扶持更多。人生在世,有什么比能遇上一个懂他的妻子更重要?
她身为公主,贵不可言,都能如此为他考虑,他又有什么不能为李宸做的?
更何况她想要的,无非便是太后百年之后,属于李氏大唐的盛世江山。
这个事情,即便不是她想要的,也是为人臣者的抱负。
只是她想要的,恰好与他的抱负一致。
他无论如何也会倾尽全力做成此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当初要为民请命的心愿,也是为了此刻他怀中的女子。
心绪起伏的驸马,终于跟公主说出了此生的唯一承诺——
“永昌,今生今世,璟必不负你。”
武则天回宫之后,便一直在想李宸与她说的话。
上官婉儿见太后神色似乎十分凝重的模样,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在旁伺候。
“太后,公主与世子可还好?”
武则天颔首,言简意赅:“都挺好。”
“既然公主与世子都好,那么是公主说了什么事情,让太后觉得头疼了吗?”
“看来你对永昌也是颇为了解。”
上官婉儿微微低头,“婉儿只忠于太后一人。”
武则天轻描淡写的扫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忠心与否,并不是说出来的。上官婉儿在她身边的这些年,为她做了不少事情,也算是鞠躬尽瘁了。
而且上官婉儿十分敏感,知情识趣又八面玲珑。她自幼在后宫之中长大,天生便是个识时务的人,并且骨子里也有着对无上权力的迷恋。武则天对有的人总会有着盲目的信心,譬如说上官婉儿,譬如说武氏兄弟。她对这些人有信心,并不是对这些人的能力多有信心,而是对他们的忠诚,十分有信心。
上官婉儿的母亲是世家之女,无论是眼界与气质都比旁人更为宽广,她教导出来的上官婉儿,既有其祖父上官仪的文采风流,也有在后宫生存之道的八面玲珑和心狠手辣,她周旋在朝廷的官员之间,为她收集情报并且乐在其中。朝廷中想要得到太后欢心的人,无不争相讨上官昭仪的欢心。
一掷千金为红颜人,也并不是没有。
武则天对这些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上官婉儿这些年来的行径,确实言行一致,只忠于她一人,而她也将上官婉儿视为心腹。
她要登上帝位,就要处理李治的皇室宗亲。这些事情上不了台面,是不能放到朝堂上去跟大臣说的。通常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武则天都是交给酷吏或者是上官婉儿去办,这也是为什么越王李贞和常乐公主都已经服毒自尽,但她依然要将他们造反一案交给吉顼。
原因很简单,她希望吉顼通过造反这件事情,将李氏宗亲一网打尽,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一个不留,以绝后患是最好的。
这也会给天下之人留下诟病她的机会,以再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了李氏宗亲,都难以堵住天下的悠悠众口说她得位不正。
如今李宸的一番话,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