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被宋璟这么一说,是真的被气笑了。
旁边的上官婉儿对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见太后和御史中丞好像又要吵架……当即便十分安静地站在太后身旁,假装自己是画在壁上的一个仕女图。
上官婉儿有时候觉得如今的御史中丞宋璟就好像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一样,他专业找茬,但凡是他弹劾的人,就没有弹劾不成功的。当然,上官婉儿觉得无往不利的御史中丞很快就要迎来他为官生涯的第一个无法弹劾的人,当然那个人不会是来俊臣,而是武氏兄弟。而御史中丞似乎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于是把火力都集中在了炮轰来俊臣上来。
上官婉儿暗中想了想,觉得这种曲线救国的事情不像是宋璟的处事风格,倒是很像某个小公主出的鬼点子。
上官婉儿想到的,武则天自然也能想到。
武则天没想到她的永昌回去一趟长安之后,长本事了,忘了母亲叮嘱的要跟驸马好好培养感情,反而去折腾这些事情来,心中登时怒不可遏。
宋璟沉吟片刻,神色坦荡地与武则天说道:“太后,洛阳百姓得知周兴死讯,群而贺之,都说此人罪有应得,此番死去,正是应了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来俊臣与周兴一丘之貉,何以太后非要袒护他?”
若说是武承嗣与武三思,她要袒护,宋璟没话说。可来俊臣,不说李宸千叮万嘱要将他弹劾下去的,就算是在御史台的立场,也早该将来俊臣弹劾,从前只是苦于太后袒护,不经过程序,御史台无法取证弹劾罢了。如今李宸弄来了这么一本册子,即便是真假参半,那宋璟也是要逮住这个机会,要把来俊臣给处理了的。
国有国法,来俊臣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出身,后来又以身犯法被关进大牢里,后来为了想要出狱并且谋求富贵便在牢中说要跟太后告密,从此就改写了人生。而这样的人,竟然令得朝中的许多大臣都对他忌惮三分,生怕他看自己不顺眼,又要到太后跟前去告自己谋反。
民间百姓对来俊臣深恶痛绝,甚至连来俊臣杀了太多无辜大臣导致家中后院的井水都变成了红色这样的传闻都出现了,可见来俊臣此人何等恶劣。
到了此时,证据确凿的时候,太后竟也还想要袒护来俊臣。
宋璟这根年轻的棒槌又开始在太后跟前犯倔了,干脆就把话挑明了:“臣知道太后分外信任来俊臣,可此人出身底下,视国家律法于无物,扰乱朝纲。太后想要维护他,可以,但臣必定不遗余力,要将其绳之于法!”
武则天看着宋璟,顾不上生气了。她想了想,按照宋璟一贯的性子,恐怕是早就想方设法要将来俊臣这些人处理掉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长安之行,周兴个倒霉催的,直接碰上了永昌,永昌那性子,大概也只会跟自己的驸马同仇敌忾,平常光是听说没遇上,她不惹事,可人家主动惹上门来,她又有什么理由会错过?
这么一想,武则天心中对李宸的那把火就消了大半。可是要动来俊臣……太后神色沉吟,就是不说话,只让宋璟先回去,此事她要再想想,但也不愿意先将来俊臣关进大牢。
上官婉儿目送宋璟离开,然后一边打量着太后脸色,一边低声劝道:“太后,御史中丞年青气盛又为人正派,大概是一直便看不惯来俊臣等人的作为的,只是从前他尚未抓到来俊臣的把柄,才忍而不发,如今既然上奏要弹劾来俊臣,心中大概也是认定了此事的。但此事只要太后不松口,御史中丞也拿来俊臣无可奈何,太后可别为此生气。”
武则天半晌没吭声
自从扬州叛乱以来,她终于发现,这天下有许多人对她并不忠心,那些人有许多都心存幻想,喜欢她还政李家。这个大唐,是她和李治一起治理出来的,李治不是昏君,可她也为大唐付出了许多,她如今还是太后,便有叛乱,日后还得了?而周兴、来俊臣这些人的出现,恰好给了她一个铲除异己的机会。她又岂会不明白这些人并非是什么良善之辈,可这些人出身底下,在朝中无权无势,唯一的依靠就是她,她能给他们荣华富贵甚至权力,这些人对她自然就是忠心不二。
她如今还能安坐在这朝堂之上,周兴来俊臣这些人,也为她做了许多事情。
可有时候,她也会扪心自问:“用这些人是否合适?”可这些疑问,只应当由她发出,并且自己解答。
上官婉儿看着武则天喜怒不定的脸色,心里飞快地转着,一边揣摩太后的心思,一边打圆场:“太后圣明,才会有如今满朝君子的盛况,不论是御史中丞宋璟还是来俊臣,自然都是鞠躬尽瘁侍奉太后的,便是太后如今要了他们的命,他们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太后何必如此纠结?”
武则天笑了笑,声音徐缓,“婉儿啊,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宋璟有能力,向来是个刺头,你没看到这册子上林林总总写了多少来俊臣这些年来抢夺他人妻子,又如何威胁旁人的事情,以宋璟之能,是要不来的。”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
武则天:“我疼了永昌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会儿她竟然不顾母亲了。她无端端的,凑这个热闹暗中找人替宋璟弹劾来俊臣做什么?若是我不能得偿所愿,她以为她的日子便会好过么?”
武则天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好似是在跟上官婉儿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小事,可上官婉儿听到最后,心里都哆嗦了一下。
太后的话里,竟然隐隐充斥着杀机。
☆、第167章 :千古女皇(五)
宋璟从御史台回公主府的时候,李宸正在听舒晔带回来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公主坐在院子中的凉亭当中,眉眼弯弯,心情似乎颇为不错。宋璟看着公主十分赏心悦目的容颜,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李宸似乎心有所感,抬眼看去,看到一身朝服的宋璟在蜿蜒的廊道上。她毫不吝啬地对宋璟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招手让他过去。
宋璟见状,就走了过去在公主身旁坐下,温声问道:“在听舒晔说什么,这般欢喜。”
李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卖关子,“他带来了好消息,我自然高兴。”
宋璟看向她。
“驸马日理万机,但这些日子定然也听说了,来俊臣的妻子王氏自杀了。”
通常来说,在百姓心中排名第一的混账东西们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格外引人注目,也特别能激发围观群众的八卦欲|望。譬如说周兴、来俊臣等这些无恶不作的人。百姓连来俊臣家里后院的井水都能拿来做文章,如今他的妻子自杀了,百姓们茶余饭后还会不讨论吗?
不止是百姓,就是连朝廷文武百官都关心着呢,宋璟才从太后那里弹劾来俊臣回来,来俊臣有什么动静,他又怎会不清楚?
李宸看他神色,微微一笑,朝舒晔示意了,“舒晔,你继续说你的。”
舒晔点了点头,按照公主的指示继续适才被驸马打断了的八卦:“来俊臣的妻子是太原王氏,出身颇好,她在洛阳原本已有夫家,是来俊臣看上了她的美色,因此前去威胁她的夫婿,让她的夫婿休了她,否则来俊臣便要到太后那儿去告王氏的夫婿意图谋反。王氏的夫婿迫于无奈,只好将王氏休了,后来王氏才嫁给了来俊臣。按道理来说,来俊臣好不容易娶了王氏,应该是千娇万宠的,可为何她会自杀。”
李宸侧头,看向与她并肩的宋璟,笑问:“广平,你可晓得她为何自杀?”
宋璟:“这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调查过,是因为来俊臣在与王氏娘家人举行家宴的时候,平日里与来俊臣私交甚好的一个小吏魏遂忠前去拜访,太原王氏本就出身不差,魏遂忠等人即便如今为太后办事,可也改变不了他们出身底下不学无术,来俊臣大概是嫌弃魏遂忠难登大雅之堂,因此便以主人不在家的理由将魏遂忠拒之门外。”
舒晔接过宋璟的话,“驸马所言不错,既然来俊臣在举行家宴,主人又怎会不在家?魏遂忠为来俊臣办事尽心尽力,见来俊臣为了妻子而将他拒之门外,便咽不下这口气,跑到王氏跟前破口大骂。来俊臣对此事本也十分恼怒,还将魏遂忠扣下了,可后来想了想,又将他放了。王氏平白无故被人魏遂忠羞辱一番,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宋璟听完之后,点头,“嗯,此事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原本以为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还查了一下,然而并没有什么隐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就算他如今在弹劾来俊臣,可因为来俊臣有太后撑腰,依旧还在家里大鱼大肉,日子过得十分安逸呢。
宋璟想起来俊臣,就想起他弹劾来俊臣时太后的反应,心里头又难免升起几分烦躁。
李宸看舒晔说的宋璟都知道,就示意舒晔先退下。等舒晔退下后,她便十分敏感地问宋璟:“怎么了?”
宋璟将心里头升起的烦躁压了下去,一边带着李宸走出凉亭一边说道:“我今日向太后弹劾来俊臣和武氏兄弟,太后的反应如你所料的那般,并不愿意放手让我处理此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公主的居所前,李宸听到宋璟的话,并未说话,只是进入室内有些懒散地在其中的榻上坐下,坐没坐相的模样。
杨枝甘露等人见状,随即轻车熟路地在榻旁的案桌上摆上茶具、点心等物品,正要替两人煮茶的时候,李宸挥了挥手,“今天不用你们,下去吧。”
宋璟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看向她。她却侧着头,微微笑着跟他说道:“不如驸马先去将朝服换下,再来与永昌品茶细谈?”
宋璟墨眉微挑,看着她半晌,最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好。”
李宸早些时候,喜欢分茶,到后来,大概就是外骛多了,已经很少有闲情逸致坐下来煮一杯茶了。偶尔煮一次,虽然驸马自认不是精通茶道之人,可这些年来被连喝茶的杯子都要精致的公主所影响之下,一杯茶的好坏,他也是能喝得出来的。总之驸马觉得他喝过的茶当中,没有人煮的茶能比得上他的公主。
当宋璟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的时候,李宸已经煮好一壶茶,两杯冒着白烟的茶一左一右放置在案上,她闻声看过去,有些俏皮地朝驸马做了个手势:“驸马,请。”
宋璟见状,却并没有坐到李宸的对面,反而是在她身旁坐下,先是拿起公主亲手煮的茶细细品尝,说了句好茶。接着就将杯子放下,然后驸马整个人都上了塌,身后靠着大枕头,伸出长臂,然后十分顺手地将公主带进了怀里。
“你想要跟我说什么?”
李宸也随他,在驸马的怀里找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躺好,又笑着说道:“你不是说我母亲不愿意处理来俊臣吗?”
宋璟手中握着公主葱白的几根手指,闭上了眼睛,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李宸:“但我觉得或许很快,母亲就会愿意处理来俊臣了。”
宋璟没有吭声,李宸也习惯他每次从御史台回来放松之后,这么一副懒散的模样了,径自说道:“魏遂忠将来俊臣的妻子王氏羞辱了一番,虽然来俊臣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可以一件接着一件换,可手足却是砍不断的,因此并没有追究魏遂忠。适才舒晔与我说,要弹劾来俊臣,或许还可以从魏遂忠这方入手。”
宋璟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了。
“不论是来俊臣还是魏遂忠,他们这些人大概都有个特点,为了权势可以不这手段,可以忍一切不能忍的事情。来俊臣再怎么表示不与魏遂忠计较,可魏遂忠就真的相信了吗?”
公主身上的馨香一波接着一波的在驸马鼻端萦绕,驸马一边忍着心中的心猿意马,一边问公主:“所以呢?”
李宸抬眼,神情十分无辜地跟驸马说道:“所以我打算让舒晔派人去魏遂忠那里敲打一下,说来俊臣费尽了心思才娶到太原王氏,如今人被他一骂就上吊死了,来俊臣他能甘心吗?肯定是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整他呢!然后劝他还是先下手为强,否则以来俊臣的手段,来俊臣一出手他便永无翻身之日。”
宋璟:“……”
所以公主想到的就是让他们狗咬狗。
李宸:“我觉得这个可以。”
宋璟:“可只是魏遂忠出手,并不能撼动来俊臣半分。永昌,我们能否处理来俊臣,关键在于太后。”
李宸不以为然,整个人趴在驸马的胸膛,她的双手交叠在驸马的胸前,下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眼角微挑,勾了一下驸马,然后笑问:“若是我让武家兄弟也出面弹劾来俊臣呢?”
宋璟被她眼角一勾,看着她的目光蓦地变得有些炙热,“你怎么让武家兄弟出面?”
前一刻周兴的供词还在说武承嗣、武三思和来俊臣相互勾结要谋反呢,下一刻又变成是武家兄弟也出来说来俊臣谋反,这乱七八糟的,宋璟觉得太后看了都有可能直接将册子烧了。因为谁都清楚,来俊臣所有的一切都是武则天给的,他此刻能安然无恙,也全靠武则天护着,若是他谋反,这还没谋反成功呢,大概就被人煎皮拆骨了。
驸马的反应落在公主眼里,让她十分有成就感,大概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会因为自己而有所反应,都会觉得十分有成就。成就归成就,公主一边跟驸马*还一边不忘正事,她笑着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驸马看着公主的模样,提醒说道:“即便是武家兄弟出面,太后大概也不会动来俊臣。”
公主朝驸马眨了眨眼,说道:“这个我清楚,可要他们出面,自然就是有要他们出面的道理,这个你不管。”
宋璟闻言,也乐得不管,反正公主从来都嫌他过于古板不懂得变通,而她就是过于变通,动辄剑走偏锋。
公主对驸马的按部就班式弹劾从来不过问,当然驸马对公主的旁门左道也从来不管,那些彼此都不管,但此刻有的东西还是要管的。
宋璟笑着将怀里的公主搂紧了,使了个巧劲,让两人的姿势瞬间变换。
他十分小心的将公主压在榻上,带笑的眉目似乎已经浸染在一片春意之中,他低头跟公主的额头相抵,顺便还捉着公主的手放至了某个不可名言的部位,“那个我不管,可是这个……公主是不是得管一管?”
公主:“……”
☆、第168章 :千古女皇(六)
虽然说公主和驸马如今正值青年,尤其是驸马,还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可李宸觉得似乎已经很久没试过像昨晚那么疯狂的,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如今是处于一个被拆掉又重组的过程,浑身都酸疼。尤其是腰部的酸疼,简直难以言喻。
宋璟一大早的,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宸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想起来今天他要上朝。
李宸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舒芷已经在外面候着,听到声音响,便进入了内室。
“公主,宫里来信,说太后想见您。”
李宸睡得昏天暗地,脑子还没完全清醒,看向舒芷。
舒芷跟在公主身边已经很多年,知道公主是个资深起床困难户,连忙示意杨枝甘露等人来伺候公主梳洗,她则凑在李宸的耳旁小声地说了句话。
李宸微微一怔,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神智这回是终于清醒了过来,她点了点头,说道:“我晓得了。”
李宸早就想到只要她一插手酷吏的事情,母亲就会察觉,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也不觉得自己收拾了周兴,又把来俊臣的一些东西交给宋璟有什么错,即便是母亲对她的做法心中觉得不舒服,不过也是暂时的。
公主认为母亲既然想要掌控一个国家,就应该有容得下各种声音的雅量,而母亲也确实是有这样的雅量的,只是有时候形势所迫,有的事情不得不为。
李宸进宫的时候,还没进去见武则天,就看到上官婉儿脸上带着笑容迎了上来。
“婉儿见过公主。”
李宸端着公主的架势,微微颔首。
上官婉儿一边引领着李宸前去见武则天,一边悄声提醒道:“公主待会儿可切莫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太后心中正为了驸马弹劾来俊臣的事情发愁呢。”
李宸侧头,漂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看向上官婉儿,其实李宸一直想问上官婉儿,她这么在宫里陪伴在武则天身旁,是否也有觉得疲倦的时候。上官婉儿跟武三思有私情,这都是秘而不宣的事情了,她一方面对武家势力虚与委蛇,一方面又时而不时地透露一些消息给自己,是想要两边都讨好,看到最后之时谁能胜出,再决定站哪一边吗?
可是李宸觉得上官婉儿这样,早晚会引火烧身。
不过上官婉儿现在好得很,有麻烦的是自己,李宸赶紧收起那颗要替别人发愁的闲心,然后……十分不将上官婉儿的提醒当一回事地走进了内殿。
李宸进去的时候,母亲正在练字。
上官婉儿十分识相地停在了外面,李宸踏进内殿,对着武则天喊了一声:“阿娘。”
武则天笔锋在纸上微微一顿,“嗯”了一声,却没有抬头。
李宸见状,秀眉微挑了一下,母亲不喊她过去,她就站在离案桌前几步之遥的地方安静地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