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忽然又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公主府的书阁里,李宸收着各种各样的先帝字帖,每一个年龄段的都有。他忽然觉得心好累,他的公主竟然暗地里背着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宋璟十分心累地掐了掐眉心,问狄仁杰:“敢问狄公,先帝信件中可有说什么事情?”
狄仁杰笑着摇头,说道:“先帝什么都没说,只说如今边境不宁,境内天灾人祸,太子李显不堪重任,故特令太后可以参政议政,军国大事不决者,均听太后意思以决之,与先帝遗诏并无多大差别。但——”
任何事情,但凡有转折,即必定有旁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于是宋璟再度侧起耳朵,听狄仁杰下文。
狄仁杰说道:“但先帝在信件中,提起了你。”
宋璟沉默。
“先帝说如今朝中老臣刘仁轨可信任,武将裴行俭程务挺忠心为国,并无二心,若是他日两位将军遭遇不白之冤,请务必对太后动之以情,又说朝中年轻一代宋璟李敬业假以时日,可独当一面,让老夫在适当时候,可搭一把手,以免日后朝廷武将贤臣青黄不接。”
宋璟还是沉默。
狄仁杰笑叹着说道:“广平,这些许多事情,先帝或许都不知在多久前便在谋划了,不止是我,大概是许多从前先帝曾信任过的大臣,都收到过类似的信件,因此在如今太后要改天易地之时,朝中反对的声浪并不大。或许大伙儿心中都想着,这些事情先帝驾崩前便已想到,新皇登基的时候过于尴尬,外忧内患,他担心新皇无法控制局面,因此让太后掌权也无可厚非。太后与先帝二圣并尊多年,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大唐百姓,都已习惯了这位太后执政。”
宋璟闻言,揉着太阳穴笑了起来。
他先前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如今总算是明白了。难怪他成为了驸马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直至如今的御史中丞,他在短短的三年之间,达到的高度比许多人花了一辈子爬到的高度还要高,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能力十分出众,而是李宸明里暗里都在为他开了道。
明里暗里开了道的不只是他,还有李敬业。
宋璟说不上此时心中的感觉如何,自从去年秋天之时周季童在公主府酒后失言,被他抓住了把柄卡出了许多他从前不曾了解的事情之后,他早做好了李宸并不如她表现的那样毫无城府的准备。可此时听到狄仁杰的这些事情,他心中感觉十分复杂,她本该是受尽宠爱的公主,被帝王夫妻以及大唐子民捧在心尖上,可因为父亲生前嘱托,她竭精殚力,硬是将自己逼成了一个面面俱到的人,表面上任性妄为,没心没肺,实则过得比谁都更加不容易。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就不知道自己对李宸是恼怒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就在驸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面对公主的时候,忽然有人进来通报,说公主的马车就在御史台外面等候。
原本还和狄仁杰进退有度的驸马在听到公主在御史台外面等候的事情之后,整个人就忽然变得拘谨起来。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天跟李宸不欢而散,因为心中实在是十分生气,而公主又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真是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凡是他狠心一点,此时就应该跟通报的人说他尚且有事,让公主先回去。可话到了嘴边,怎么也不说出来,于是驸马之后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牛饮了下去,差点没被烫出了眼泪。
狄仁杰有些奇怪地看向宋璟,青年在一身官服的映衬下,十分俊美无俦。而且宋璟此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回来的本事,总是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显得他的气场神秘又强大,如今这般坐立不安的模样,倒是他头一回看到。
狄仁杰想,难道宋璟做了什么对不起永昌公主的事情,因此在听到永昌公主在外头等他时,才会这么神色不安么?然而回头想了想,又觉得宋璟这人从来自律,做什么对不起永昌公主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心向往之”都不会有的。
可他就不回话也不出去是怎么回事儿?狄仁杰想了想,恍然大悟,这不是自个儿还在御史台喝茶么?!
于是特别有眼力劲的狄公呵呵笑着站了起来,跟宋璟说道:“广平啊,我先回户部了。”
宋璟站起来,将狄仁杰送至门口,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停在御史台前的公主的马车。
宋璟:“……”
狄仁杰笑容可掬地看着前方的马车,与宋璟说道:“许多事情你我都不必多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那么多的顾虑。广平请留步,我自个儿回去便可。”
宋璟微笑着超狄仁杰拱手,而此时恰好天空飘起了小雨,公主的侍卫舒晔手中拿了一把小油纸伞过来,十分恭敬地递给了狄仁杰,语气有礼:“我家公主说许久不曾见狄公,狄公精神气色更胜从前,实在可喜可贺。早些时候公主得了一批桂花酿,说待会儿让人送一些到狄公府上去,请狄公千万不要推辞。”
狄仁杰接过舒晔送来的油纸伞,感叹着说道:“亏公主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宋璟见状,说道:“狄公为国鞠躬尽瘁,功在千秋,不必妄自菲薄。”
狄仁杰抬眼,目中含笑看了宋璟一眼,“我老啦,这万里江山,早该是你们年轻一辈大展宏图的时候了。”说着,自诩是老骨头的狄仁杰就撑开了油纸扇,在绵绵细雨中离开了御史台。
宋璟目送狄仁杰离开,然后看向静立在旁的舒晔。
舒晔:“驸马,公主在马车上等您。”
宋璟一听到这话,就觉得闹心。他觉得李宸之于他,实在是有些过于折磨。不见她时闹心,见到了她就更闹心,好似怎么对她都还不合适一般。然而偏偏,还狠不起心来。
舒晔:“请驸马不要让舒晔难做。”
宋璟在一些人的眼里就是一根棒槌,可在许多人眼里,他是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譬如说在舒晔眼里,舒晔觉得他们家驸马是个天生仁义的人,不论心中有多少愤怒不满,都不会随便迁怒到他们这些做事的人身上,并且时时能让他们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果然,原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上马车的驸马在听到舒晔的话之后,只是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便走至马车前,也不知道公主是说了什么,驸马先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外片刻,最终还是撩起了车帘,上了马车。
☆、154.154:小试牛刀(七)
宋璟上马车的时候,李宸正靠在马车上,她的神态带着几分慵懒,见到宋璟,眼角微微一挑,便挑出了几分风情。而在她的手里,正拿着一壶酒,淡淡的酒香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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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难怪她适才无端端说要送桂花酿给狄仁杰,敢情是她乐乐不如众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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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微微笑着,“我还以为驸马不想再见到永昌了,心中正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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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恕璟眼拙,没看出来公主有多么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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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闻言,微微苦笑,“莫非每个人都要将心中的难过挂在脸上,旁人才会相信她是真的难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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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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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侧头,望着宋璟,忽然她站了起来,整个人朝他扑过去,宋璟见状,大吃一惊,反射性张开双臂接住她,生怕她摔到木板上了。而大张双臂要接住公主的宋璟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得整个人都躺倒在马车当中,而李宸分毫无损地趴在他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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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抬起身子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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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是已经有些微醺,眉头微蹙着看向宋璟,语气中带着责备之意,“你真难伺候,对你好不是,对你坏也不是,信任你不对,不信任你也不对,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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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还没从被公主“扑倒”的惊吓从回过神来,就被公主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一通,实在觉得对方完全是恶人先告状,剑眉微拧,“公主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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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的“公主莫要恶人先告状”才开了个头,就被公主用唇封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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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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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酒香在两人的唇舌间泛滥,驸马原本十分理智,他心中明白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李宸是不会放下公主的架子前来找他的,既然来了找他,她下一步肯定又是会让他火冒三丈的举动。可怀中温香软玉,公主又以前所未有的主动和热情投怀送抱,驸马的理智尚且挣扎,可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将公主抱紧了,唇舌也开始回应,并且在片刻之后将主导权夺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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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男女对上了心的人好似总是硬不起心肠,宋璟也是这般,当李宸整个人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本就缓和了不少的心,此时几乎要软成一滩水。尤其是在他前脚才从狄仁杰透露给他的信息当中,推断出李宸在先帝驾崩前后所做的事情后,他心中一方面气到不行,另一方面又心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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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感觉五味杂陈,既有想掐死她的冲动,又想要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再也不让她那般逼着自己面面俱到地为父兄的江山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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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男女纠缠在一起,分开的时候,李宸的唇已经被啃得有些微肿,还泛着水润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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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望着她的红唇,细长双眸瞬间染上了几分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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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个人平躺在马车上,而他的公主则坐在他身上,衣衫稍微有些凌乱,可气势不减,她十分倨傲地看着他,“你是我的驸马,永远不许你跟我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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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望着她的红唇,心中十分贪恋与她唇齿相依的感觉,可脸上神态却是冷冷的,“公主原来是想要一个队您言听计从的驸马,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非要下降宋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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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听到他的话,微微一怔,那双因为酒气又因为□□而显得有些迷蒙的眸子此时闭上了,再张开的时候,变得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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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身下的宋璟,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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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心心念念要为民请命,要开太平盛世,如今你有了这样的机会实现你的抱负,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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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顿时语塞,是啊,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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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尚公主之时,想着的不过也是尚公主自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驸马的身份让他在朝廷办事之时,少了许多阻碍。旁人或许想要为难他,却或多或少忌惮于他的身份,他也仗着自己的底气够足,办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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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对这样的事情感到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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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从他发现自己开始对她心动的瞬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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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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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所思所想,不过是与李宸两人相安无事,她当她受尽宠爱的公主,而他自有自己的理想抱负要实现。可当他开始对她有所求的时候,他原本的想法就开始发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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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向坐在他身上的李宸,忽然头大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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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可不知道宋璟心里头才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风暴,反正她现在整个人都感觉很不好。她觉得宋璟这个棒槌实在是太难伺候了,不管母亲如何,日后她的兄长如何,他的仕途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他想要为民请命也好,为天为地请命也好,统统都随便他,他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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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宸想着就火冒三丈,于是她干脆俯下身,双手揪住宋璟朝服的衣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从前你在中书省,爱折腾多久就折腾多久,后来到了御史台,天天顶着一脑门的官司回公主府,我还担心你天天想着弹劾旁人想得脑子都坏了,还想着法子为你排遣烦恼。你心中不痛快,跑到御史台过夜不回公主府,我都亲自到御史台接你了,你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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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给你天天往外跑,我就不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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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惯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