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是突突突的跳,心中火冒三丈,而脸上却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平时面对着公主会不由自主柔和下去的五官此时线条绷得死紧。
什么叫将李家人和旧的贵族世家杀光了她更高兴?!
李宸无视宋璟铁青的脸色,十分平静地说道:“你也不必说我怎样,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论,不止是我,母亲也一样。”
成败盖棺才定论,如今急什么?
宋璟觉得这下不止是他的太阳穴在突突突地跳,就连额角的青筋都愉快地跳起了舞来。
他火冒三丈,直想将公主拖过来揍一顿,然而想到他揍公主的一顿的后果大概就是脑袋搬家,只好认怂,心中暗自窝火。
可李宸说的话他也是心知肚明的。武则天上位,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李家人和旧的世家贵族,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难道李宸不是李家人吗?
什么叫李家人被杀光了更高兴?!
宋璟心中窝火,李宸心里有事,两人在书房中沉默良久,然后不欢而散。
跟驸马不欢而散的永昌公主跑到宫里去陪母亲散步,顺便跟母亲说她想回长安的事情。
“你要回长安?”武则天心中也十分诧异。
李宸点头。
武则天眉头一皱,“为何?”
李宸跟母亲说:“洛阳有阿娘,这很好。可如今阿娘每天忙得没空见永昌,阿姐腹中的孩儿出生后我就没见过她,她如今独自一人在长安,不是太寂寞了吗?我想回去看看阿姐,而且广平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很少得闲,我自个儿在洛阳闲得有些发慌。”
武则天侧头望了她一眼。
李宸笑意盈盈地扶着母亲在花园里走,说道:“母亲从前陪着外祖父行万里路,我十分羡慕。我不止想回长安,我还想沿途游玩,慢慢回去。”
武则天皱眉轻斥:“胡闹!”
李宸听到母亲的话,脸上神色微微收敛,目中七分迷茫三分难过,她跟母亲说话的声调很徐缓,但又能让人听出她言辞中的难过,“阿娘,我不想待在洛阳。”
武则天:“……”
“不止阿姐梦到父亲,阿娘,我最近也时常梦到父亲,心中十分难过。事到如今,永昌不想多说些什么,不论是四兄还是阿娘,都不会亏待永昌。我心中清楚阿娘不可能会再退一步,可我……需要时间。”
武则天闻言,脸上神色看不出喜怒。
李宸继续说道:“悟云大师曾与我指点迷津,他说如今人总是困在一隅当中,自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和烦恼都会困扰着我。若是能出去走走,天地无穷,海纳百川,心胸开阔了便会明白如今的这些事情,不过沧海一粟。”
武则天:“倒是没想到悟云大师有这般见解,什么时候让母亲也见他一见。”
李宸:“悟云大师身在长安,我到洛阳之时便让他跟随我前来,可他不愿意。”
“哦?”
李宸轻叹,“他说他受师兄所托,要将灵隐寺发扬光大。如今他师兄遗愿尚且不能完成,又怎可为一己之私,不管灵隐寺的事情。”
武则天笑了笑,扫了李宸一眼,心里约莫也有底了。
在太后的心中,公主在洛阳待腻了大概有几方面的原因,一是驸马宋璟真的太忙了,没空陪她,从小就喜欢往外跑瞎折腾的小公主心中寂寞了;二是如今她察觉到母亲正拟要上位打压父亲家族的宗亲,心中也确实难过,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离开一段时间再说;三是小公主和阿姐太平从小感情深厚,如今想念阿姐也是人之常情,以及……她还想念那个佛祖跟前的白莲花了。
这么一想,武则天也就随她去了。
如今初到洛阳,她需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永昌这个小女儿在洛阳,有时候确实能让她比较安慰,她防的是儿子不是女儿,加上女儿的夫君一身才华还愿意为她所用。可在太后心中,宋璟这个驸马留在洛阳比李宸留在洛阳重要多了,如今女儿嫌驸马太忙跟母亲埋怨,当母亲的自然是得让她放放风。
于是,太后思考了片刻之后,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让李宸回长安的打算。
太后心情很好的时候,从来都是很好说话的,她如今不能宠儿子宠孙儿,自然就是宠女儿了。从前李治在世的时候将女儿宠得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太后如今也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想要得到的马上就唾手可得,心中自然就看什么都顺眼。
然而太后答应了让公主回长安之后,发现自己还是答应得太早了。
因为公主说她要私服回去,不摆公主仪仗。
武则天断然驳回她的意见,“不行,你是一国公主,在路上若是有什么差池,谁能还我一个小永昌!”
李宸听着母亲的话,弯着大眼睛,心中却在叹息,母亲太会说话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话中有多少真假,可听得心中真是暖洋洋的。
暖洋洋归暖洋洋的,可是该要任性的时候依然要任性,李宸摇头,“不,摆了公主仪仗还有什么好玩的,一路上都吃好喝好,端着架子让人奉承么?”
武则天被她一噎,看向她。
她脸色十分平静,却透着几分倔强。
太后此时忽然想起从前先帝跟她的埋怨:永昌平时看着贴心,可真要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气死我了。
先帝说着气死了,可是到最后还是拧不过她,只能随她去。
武则天想,难道我也要跟先帝那样,她想干什么都随她吗?想着,瞥了一眼李宸,她低垂着着眼,侧脸看过去好看得令人发指,驼峰鼻看着十分倔强。
她已经没有了父亲宠爱,如今母亲多宠她一点,多顺着她一点,也是应该。太后这么想着,轻叹了一声,“你要私服回长安可以,但是一定要沿途送信回来洛阳,你可别想着胡闹,但凡是你有些许差池,你身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李宸闻言,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宛若星辰,她朝母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阿娘对我最好了!”
武则天好气又好笑,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跟幼时一般,母亲答应了她什么事情,便欢呼着说就知道阿娘对她最好。知道阿娘对她最好,那就别总是出那么多难题给她啊,太后想起被公主撂在洛阳的驸马宋璟,打算在李宸不在洛阳的时候,要把宋璟忙得团团转,绝对让他累得没有机会当“闺中怨夫”。
李宸才出宫,太后就跟上官婉儿闲话家常般地说道:“永昌幼时,十分贴心,生怕她父亲宠爱后宫的妃嫔忘了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要将她的父亲绑在我的清宁宫。如今她长大出阁了,却越发地任性起来,我总担心她这般性情日后会吃苦头。”
上官婉儿站在武则天身后替她捶着肩膀,温声说道:“太后多虑了,公主如今不想待在洛阳,何尝不是对太后的贴心。太后今非昔比,圣人深居宫中从不单独会见大臣,皇室宗亲如今已有怀疑的声浪。公主自幼便比旁人通透,于她而言,不管是太后还是圣人以及皇室宗亲,都是血脉相连,割舍了谁心中都难过。她不想留在此地,大概便是不想到时候心中难过,忍不住要跑进宫中跟太后您顶撞。”
武则天闻言,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也十分奇怪,“你对永昌倒是十分了解。”
上官婉儿神色如常,跟武则天说道:“当日公主将婉儿从掖庭中带出来,婉儿服侍公主之时,不曾有二心。如今婉儿服侍太后,太后的牵挂便是婉儿的牵挂。公主是性情中人,有时候难免被情感左右,她心中既惦记着从前先帝对她的好,可又不想忤逆太后,一时任性,也是人之常情。”
武则天闻言,笑了起来,“婉儿可真是能说会道。”
上官婉儿见武则天神情,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崇拜权力的人不可避免地会依附于最强者,她们在依附强者的同时,又目观四方耳闻八方地寻找下一个可以依附的潜在对象,上官婉儿也不例外。
她追随武则天,确实忠心耿耿。可与此同时,她也不敢得罪李唐宗室。
虽然如今的太后已与坐在帝位上无异,可终究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即便如今太后建武氏期庙,易国旗颜色改朝服,甚至日后她也有可能要改朝换代,可终究她不会再有别的继承人。
上官婉儿想,她独自在后宫,一无势力二无依靠,太后看中的是她的才华能力,可她也就是一颗棋子,太后想要将她放在哪儿便是哪儿,丝毫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连武三思那样粗鄙的人,她都要曲意逢迎。
武家的人虽有太后扶持,可与李家之人相比,简直天泥之别,难成大器。
上官婉儿想,她如今暗中拉了永昌公主一把,他日太后还政李唐,她或许还可以依附永昌公主。
李宸得了母亲的允许,心中自然是高兴,可是才回到公主府就想到白天跟宋璟的不欢而散,一个头两个大,满怀心绪地回去,却发现宋璟不在府中,召来人一问,才知道晋州地震,在公主回府的路上,驸马已经进宫议事去了。
李宸只好作罢,恰好此时舒晔回来,说悟云大师送了信前来,信件提及那群疑似是墨家弟子的人如今落脚在离灵隐寺五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里。
李宸这下顾不上驸马的心情到底是如何了,注意力迅速就转到了墨家的事情上。
李宸先是送信给悟云大师,说无论如何要留住那群人,若是不行,务必要留意他们的行踪,不能失了踪影。接着就交代舒晔兄妹他们要回长安之事,反正事情零零碎碎,等公主打点好随时可以回长安的时候,已经两天之后的事情,然而驸马也不知道是脾气格外大还是真的忙,总之连续两天都留在了御史台里没有回公主府过夜。
公主皱着眉头,她回去长安,如果不高兴回洛阳,说不定还会顺道跑到其他地方走走,下次再见驸马说不定都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如今两人这样的局面,总归是她理亏在先,先低头也没什么。
于是公主一边暗恼自己惯得宋璟毛病,一边只好放下架子,亲自去了御史台外面等候宋璟。
☆、153.153:小试牛刀(六)
御史台里,宋璟正在为晋州地震的事情安排人手前去监督赈灾事宜,才安排完没一会儿,如今的户部尚书狄仁杰便已前来御史台,说要找驸马喝茶。
永昌公主煮茶的功夫十分好,分得一手好茶,先帝在时,便时常赞誉说永昌公主的分茶之术若是天下第二,那么无人敢称天下第一。
狄仁杰以为宋璟身为驸马,时常跟公主花前月下,闲时煮茶吟诗,对永昌公主的分茶之术没学到七八成,至少也有个五成的。谁知他到了御史台,宋璟却拿出了一个十分简易的茶壶,让人烧了一壶热水进来,然后在茶饼上掰了一小块往壶里一扔,然后注入热水,就完事了。
狄仁杰:“……”
他在想自己是否还应该庆幸宋璟还记得头一个步骤是洗茶?
宋璟好似看穿了狄仁杰的心思,自嘲笑道:“狄公见笑,公主好茶,可在璟看来,不管粗茶还是好茶,不过都是提神之物,平日也没花什么心思在上面。”
狄仁杰笑了笑,端起茶杯,好似两个人来唠嗑家常一样,“我记得从前的时候,那时候大概公主还是——”狄仁杰抿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放下,手在空中比划着,“那时永昌公主还是这么一点高的时候,我与孝敬皇帝前去晋州赈灾回来,由于孝敬皇帝表现让先帝十分满意,先帝高兴之下给了孝敬皇帝许多赏赐,我沾了孝敬皇帝的光,先帝赏赐了我一堆儿说是永昌公主不羡园采摘的茶饼,那会儿茶道还不像如今这般兴盛,我对着一堆茶饼愁眉苦脸,生怕暴殄天物,幸好那时永昌公主也贴心,竟然想出了一套简易的煮茶法子,先帝要赏赐茶饼给我们时,还附属赏赐一个小本子,好让我们这些粗人学学怎么煮茶。”
宋璟微微挑眉,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一本正经:“茶道易学难精,我等都是天生劳碌的命,学不来也十分在情在理。”
宋璟:“……”
他觉得狄仁杰不是安慰他,而是来挖苦他的。
狄仁杰笑着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看样子好像真的是来找宋御史喝茶顺便唠嗑家常的。
宋璟可不管狄仁杰是来做什么的,反正他也正好有事情要请教狄仁杰。
宋璟:“狄公,我想跟你打听一件事。我记得先帝驾前,你曾与我提过,我们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可有一个人肯定是清楚先帝的心意的。你当时为何那么笃定,那个人是永昌?”
狄仁杰:“这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为何此时重提?”
宋璟不好跟狄仁杰说李宸手中有先帝私印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当时狄仁杰认为李宸清楚李治心中所想,心中知道的事情必定比他更多。
狄仁杰笑着说道:“不管怎样,先帝已经驾崩,如今新皇都换了两位,再说起此事也于事无补。”
宋璟却正色说道:“无论如何,我也想弄明白此事。狄公,永昌虽深得先帝和太后的宠爱,可不过是一位公主,何以当时的英王和相王甚至是太后都不清楚的事情,你却认为她清楚?”
狄仁杰看向宋璟,沉吟了半晌,才斟酌着言辞说道:“先帝生前最后一次去九成宫时,我负责安排先帝的沿途住宿诸事,那次恰好永昌公主没有陪伴圣驾,先帝在一次闲聊中与我说起,永昌公主总让他想起当初的晋阳公主,当年太宗皇帝心中有许多烦恼苦闷时,旁的子女都不能发现,唯独晋阳公主心思敏捷,知晓父亲心中所烦所忧,因此晋阳公主当初病逝之时,太宗皇帝悲痛得不能自已,有好几个月食不下咽,甚至不能看到与晋阳公主有关的东西,生怕睹物思人更伤心。”
宋璟:“……”
对宋璟而言,从他开始和李宸熟悉的时候开始,李宸就好像是进入了叛逆期一般,十分任性,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在选驸马的事情上。先帝一见宋璟就瞪眼睛吹胡子,宋璟十分难以想象那样一意孤行的李宸,竟会有那样体贴聪慧的时候。
狄仁杰目中带着几分深意地看向宋璟,“你可曾听说,永昌公主幼时与几位兄长的感情如何?”
宋璟:“我听子熙说过,永昌幼时十分维护孝敬皇帝,后来在庶人李贤入主东宫之后,也曾误打误撞地替他解决了一些十分敏感的难题。”譬如说当年盛传的李贤并不是皇后嫡出的传言,便是李宸解决的。
狄仁杰斟酌着说道:“你我身为臣子,本不该谈及天子家事。如今这些话,从我口出,你耳入,不传第三人。当年孝敬皇帝猝死之时,先帝曾找我暗中调查此事。可是查到一半,便再也查不下去了,因为当时很关键的一个人物枉死。”
宋璟皱眉,问道:“什么人?”
狄仁杰定定地注视他片刻,随后才低声说道:“那是我恩师阎立本的侄儿,他当时是孝敬皇帝的家令,孝敬皇帝的衣食住行几乎都经他过问,就在我调查孝敬皇帝的死因时,他却无端端地犯了大案,被太后从重从严从快地处理了,从事发到问罪行刑仅用了三天时间。”
宋璟微微蹙眉,所以一直以来,周季童暗示他当年李鸿并不是简单的猝死也不是毫无根据。
狄仁杰:“孝敬皇帝猝死后,先帝风疾病犯,几位子女,唯独永昌公主被先帝特许,每日晨昏定省,去长生殿陪先帝看书练字抚琴。后来庶人李贤立为皇太子,与太后势同水火,永昌公主也试图从中调解,可后来庶人李贤被太后以谋反定罪,废黜了太子之位流放巴州。自此之后,永昌公主便再也没有再为她的兄长们顶撞过太后,直至庐陵王登基,庶人李贤得了疯病的消息从巴州传回,她再度顶撞太后。”
宋璟看向狄仁杰,眉头皱得死紧。狄仁杰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李宸之所以维护她的两位兄长,大概是以为先帝也十分属意他们当接班人,而后来的李显和李旦,在李治看来并不及格,因此李宸也明白父亲的心思,从未为了那两个兄长跟太后起过争执。
宋璟想着,脑海里忽然浮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猛地抬眼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却十分淡定地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先帝驾崩前,我曾收到一封加盖了先帝私章的信。”
宋璟:“……”
那时候先帝都病了不知道多久,自个儿都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了,哪里还能提笔写信?狄仁杰收到的加盖了先帝私章的信,怕且也是出自李宸的手笔。
狄仁杰笑道:“说来也十分奇怪,那时先帝早就病得不知道天南地北了,怎么还会给我写信?可那笔迹,却是先帝的无疑,又有先帝私章加持,我不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