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人神不是因为那种白痴丢人的理由才站出来的,洛芙知道这一点,格莱西亚自己或许也能隐约猜到他的推断没有根据。
但梦魇还是要说,在他的世界里,在一切都按照他的逻辑运行,一切高尚都被解构的逻辑链条构筑的人世间,这就是最理想也最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他所思考的方式和相信的东西,只够让他把这一切通过这种方式理解。
格莱西亚丝毫不觉得这里有什么问题,不仅如此,他还要说给洛芙听,试图用他理解世界的方式污染洛芙,影响她的思维。
而哪怕其中有一点点微小的可能让他的无端推测成真,哪怕有一点点部分被洛芙听了进去,它也撬开洛芙严防死守的精神世界,让她动摇。
动摇一点,只要动摇一点。
只要洛芙承认了,她怀疑了,怀疑塔尔维亚是像曾经的她那么软弱地放弃,自己无可无不可地走到今天这步,她一直以来构筑的信念的一角,诸神会为了信念付出自己真正重要的东西的概念就会坍塌。
一个自己想死的人如愿以偿死掉,这固然还算一种理智的付出,但它就不再是伟大的牺牲了。
……
格莱西亚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而洛芙,她的思绪无可避免地被那家伙牵连着偏移了一点。
塔尔维亚……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东方小国的公爵家的长子,莉丝的哥哥。他离开家族和国家,加入那时候还在东方地区游荡的舞团前身,一个流浪的游走在法律和秩序灰色地带的互助和情报组织,并且在经历许多事情以后成为继承人和这组织的首领,加入燎原之乱后期重塑东方地区秩序的战场,并且最终毁灭了曾经他成长的地方。
他……会为此痛苦吗?
他会为此……不想活下去吗?
莉丝和他关系不好,许多个千年都没有释怀。他还牵挂着妹妹,会为此而怀疑自己,否认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吗?
就像梦魇说的那样,他做决定做的太快了。从她带着权柄出生到现在,短短二十四年,已经存活了一万一千年的人神就要从一无所知到摸清情况,经过各种变化和起落,最终面对她做不到的局面,坦然走向死亡。
……一个真的想活的普通人,能做到这些吗?
洛芙的思绪不可避免地有些被引导。
她不会为此就质疑诸神,只是为这种可能的事实而感到难受。
而格莱西亚阁下,还在立柱边缘的前方喋喋不休。
“……所以诸神其实并没有你一直所以为的那样高尚和富有牺牲精神,他们只是善于伪装。把某种原本没有那么高尚的行为粉饰的令人感动。你们这些秩序世界的超凡一辈子生活在名叫文明的充满迷惑性的摇篮和温床里,从未见过欺骗,又本就是被诱导的对象,才会分辨不出来。而对于我们这些可怜的自由领人,一开始就被放弃,所以也没有想着隐瞒。”
“我们才真正知道诸神的真面目,他们居住在高大华美的宫殿之中,实行着最高的权力和最好的世俗供养。剥去高尚的神性的外衣,那下面也是具有私心的人,是统治者的模样。”
洛芙还在想人神的事。她对人神其实算不上特别了解,远不如人神了解她。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回忆也没什么好分析,不禁感到愧疚。
但她终于舍得搭理格莱西亚了:“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银发银眼的男子虚心讨教。
“一种动物,看上去像鸭子,走路像鸭子,叫声像鸭子,捉住反抗像鸭子,吃起来像鸭子,连抱窝生蛋都像鸭子,那它基本上就是鸭子了。”洛芙说道。
她有点想念紫芫。如果这会在这里的人是紫芫,一定不会像她这样笨嘴拙舌,在和格莱西亚的对喷中落入下风。如果他们喷的起来的话,她想,应该能够迅速达成无法说服对方不如对砍的一致意见,这边砍是够不着,那这会说不定已经开始用精灵语和自由领方言对喷脏话了。
格莱西亚眨眨眼,又或者是那和他合二为一的虚空一族。他愣了一下,似乎为这种说法而感到新奇有趣,又似乎对洛芙本身感到好玩。
“大多数时候,是的,它基本就是鸭子了。”他微笑着指出,“但一般人在吃鸭子的时候是不会考虑鸭子是否被别有用心地伪装过的。我以为你能够明白,一只可怜的小动物是不是鸭子从来无关紧要,但你所处在这样的位置,就应当对此多加警惕和思考。”
“一只动物,是鸭子,被吃掉,这对于吃它的人来说是没有所谓的。可若你是被鸭子推向命运的熔炉,因为可怜鸭子而心甘情愿,那么是否就应该思考,鸭子可不可能不是真的鸭子了呢?”
“毕竟,让你相信错误的信息,心甘情愿走向被误导的道路,授意的人不是你。你是被吃的那一方。你认为你自己选择回来这里,怎知你的想法不是被算好的?请相信我,你在我面前没有反抗之力,透明如同一坛清水。那么你在诸神面前只会更甚。你信任他们,对他们不设防,只怕被卖了都不会知道。”
“项玉的剑……他们都让你带回来,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要你走项玉的老路呢?”
“重复的话就不必说了。”洛芙一手扶额,冲梦魇摆摆手,“这样探讨心灵和自我认知哲学的话您之前已经说过一次了,再说不会觉得腻歪人吗?”
“我是不是被误导都无所谓,我已经看开了。”她几乎要捂脸了,听这家伙的精神污染还要转变自己的思维去对付,听的不多想的不少,有点脑仁疼,“我这样说不知道您是不是明白。现在我根本不关心你说的诸神是真鸭子还是假鸭子,反正目前为止这个世界吃到嘴的都是真鸭子,我就当它是真的,至于它其实是假的,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演的这么像是我也认了,我现在根本不关心那个。”
“鸭子是真的假的和我没有关系。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乐意。况且就算是假鸭子又能怎么样呢?你不会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那种不想伤害我和我是一类人的鬼话,真的相信你会让我有更好的下场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要纠正一下。”
她眼前闪过了早些时候和人神见面的场景。
在她还是小小小小的女孩,一切故事都没有展开的时光里,她在镜子里见到了残响,并最终把人神引来。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发生,人神不需要牺牲什么,他甚至从没有想过这些。
那时候的塔尔维亚,来到王宫里,同她说话。
他是轻快的,温和的,心情很好很快乐。他见到项玉,很欢迎她回来。他对切斯特重视而友善,受到神殿上下的爱戴。
再后来些的时候,在格陵山脉奥古斯都闹出的风波刚刚平息的那些时候,她曾在山间和人神谈话,也曾在集市中看到过他行走人间的面貌。
人神是那种在草地上坐下都要拿个垫子的人。
他还会吹草叶,吹得很好听。
他行走人间,见人见事也参与帮助。
怜冰和褐在他面前咣咣搞事,骗男孩子又搞不定,当街打爆通缉犯的狗头。他都笑看着,允许怜冰扯他的袖子装模作样地擦眼泪,甚至还给她的身份打掩护。
塔尔维亚喜欢世俗的人间。
“人神根本没有很想死。”她直视着格莱西亚的眼睛,自己都不曾知道,她此刻的眼神那么凛然凌厉,“他喜欢世俗凡人和烟火生活,和神殿的神官们相处很好,他根本没有想要放弃这一切。”
“他喜欢这些,所以才要保护它们。他和你不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得不这么选择,格莱西亚,那就是你,是你在杀死人神,不是其他任何人。”
格莱西亚银色的眼眸和她对视着,似乎有些茫然无辜地眨了眨。
他没有再回应了,只是低下头,沉默地向前走。
看上去他似乎被说服了,似乎被震撼。但洛芙知道,根本没有,这绝无可能。
他最可能意识到他终于无法使用之前用过一次的办法,动摇她,击垮她,而被迫放弃这种策略,转而使用可能的另一种。
她警惕起来,有点炸毛。
同时又抬头去看上方,仿佛视线能够越过头顶的星河,穿过不同空间结构的层次,超越规则深海,看到外面物质世界头顶的虚空屏障上。
诸神还在破解,快得多了。应该是去虚空一族的那三位回来了。他们还在对付邪神,打的不如刚刚激烈,但屏障消融的速度也没有减缓或加快。她猜测诸神之中互有专精,应当是从一开始就上了能够破解的符文法师和阵法师,速度不是人手的问题,邪神不邪神的也没法再快了。
……可还是太慢了……
慢到让她有点心生绝望起来。
物质世界的国家命脉之心在发生转移,不太常规,像是国王和传奇的手笔。洛芙抿抿嘴唇,她试图去呼应那份命脉之心,得到了紫芫的一点无法清晰传达的回应。
是紫芫在从切斯特和爱丽丝那里取得国家命脉之心,获取进来这里的权限,他要重新构筑连接这里和物质世界的大门。
他知道了。
在之前洛芙意识到格莱西亚可能会通过星河和深蓝空间来到她这里而试图测试自己是否能够离开逃命的时候。她曾经一度关闭了推回世界碎片的动作。这导致世界规则逐渐偏移,以至于诸神难以保护,有邪神的力量在某个瞬间渗透了进来。
那个瞬间很短暂,但紫芫感受到了。
他之前或许没有想到,但他现在显然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并且急于破解屏障进来。
洛芙用模模糊糊的信息安慰了他一下,表示自己现在还好。紫芫不是国家主人,他借用国王的国家命脉之心搭建阶梯的速度比诸神破解屏障还要慢得多,近乎是焦急而徒劳的努力。洛芙并不指望他,她甚至有些庆幸,紫芫不必直面眼前强的可怕的格莱西亚。
只是这样摸摸紫芫,她已经感到十分的温暖和快乐。好像自己身处危机,却有自己宝贵的另一部分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得到了保障,而感到的稳定和踏实。
她的一部分很安全……无论自己的这部分发生什么事,至少那部分已经落了地。这样想想,洛芙甚至能够微笑出来。
而格莱西亚已经又开了口。
“我不知道……”他说,面上是一种介于可怜和困惑的神情,好似年轻人遇到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迷茫境况。这张虚空一族的脸做出这种表情,立即让他更加像虚空一族的灵魂的那一部分了。
“这和我之前的一些想法很不一样……我原本应该拒绝的。但你的说法……我好像又从未想过。”这缝合了两个人格的家伙迷茫地说道,似乎在表达格莱西亚对洛芙说法的唾弃,又似乎表现出了虚空一族人格的复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我明白,我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头,以一种两个人都不属于的表情望着洛芙,对她念道,“我理解你说的意思,但我想你弄错了。”
“你不必对我抱有如此敌意,我确实没有想要让你落到什么悲惨的下场。”那人对她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想说服你放我一条生路,说服你你所坚守的那些理念其实不是不可变通的。”
洛芙震惊地瞪大了眼,为他的这种胡言乱语的吃书行为。
“既然你不认同,我也不强求。但我想要活下去的尝试的努力你应该可以感受到。”格莱西亚柔弱地笑了一下,“那个法子不行,看来我只能开诚布公地说了。”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你用你的力量放我一条生路。权柄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这并不影响什么。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换做是我也不会相信你不会伤害我。但在我们的这个层面上,这本来就不是一个事关信任的问题。”
“我可以发誓。”格莱西亚说道,“不需要条件地发誓绝不伤害你,什么都不取走。只要你,能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