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弘晏的手紧了紧,胤礽止不住心间激荡,普及大清……那该是何等景象?
可推广的第一步,便有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盘踞江宁、深得皇上信任的曹家。
对于江宁织造府的藏银、运作,太子不是很了解,可曹李两家连同几姓豪强,掌控着江南约八成的丝织产业,他是大致知晓的。改良梭子纺机,几家必然头一个不愿意,到那时,谁还愿意听他们差遣,哪个绣娘愿去麾下做工、织布纺纱?
老旧织机即将成为废品,聚财来源骤然斩断,支撑整个家族的利益消失无踪,这与要他们的命也没什么两样。
自个做主,换作别人掌控,堪称一个天一个地,这区别大了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若还不明白儿子的意图,他就枉为储君,枉为弘晏的阿玛。
若将此事告知汗阿玛,曹寅不会不知情。他曹寅再有私心,胆敢违抗皇命?若不想自掘坟墓,必将支持朝廷的一切决议,率先做个样子给皇上瞧,曹家半点事都不会有——甚至有机会接过推广新式织机的任务。
换言之,李家以及诸多豪强也是一样的。依旧好好做他们的生意,一时的损失可以赚回;他们的人脉还在,天高皇帝远,再过几年,又是卷土重来,江南富庶尽在手中。
然而,元宝想要他们自取灭亡。
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两旁的叫卖声络绎不绝,传来阵阵冰糖葫芦的甜香。太子脚步蓦然放缓,瞥向身后相隔较远的曹寅李煦,又缓缓转过头,扬眉笑道:“你对阿玛有事相求。”
弘晏一呆,他还没图穷匕见呢,他爹全都明白了?
好生聪明的脑袋,好生强大的默契,弘晏震惊之后便是感动,刚要说话,就听太子指代模糊地低声问:“为何要对付那些人?”
弘晏没有说高远的志向,咽下‘整治贪官,人人有责’这句话,板着脸深沉道:“索大人从前告诉我,他们递来二十万两,却是大伯一份,阿玛一份,钱多也就罢了,还想两面逢迎,我看他们不顺眼。”
太子无言片刻,惊讶之余,阵阵欣慰涌上心头,这是他怎么也没料到的。
元宝做这些,都是为了孤!
半晌轻咳一声,抑住嘴边的一抹笑,“说吧,要孤做什么。”
都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弘晏大义凛然地道:“您要做的,便是答应‘保成纺织机’这个名号!”
太子:“…………”
——
护送太子与皇长孙回府之后,出乎曹寅与李煦的意料,第二日,弘晏没有再去织布,也没有再去纺线,回归对江宁的正常游览,让他们彻底松了口气。
此后换为早上读书,午后出府,出府之时身边跟着四爷;翌日身边跟着八爷,而后又是太子。皇上贯彻雨露均沾的方针,甚至叫了七爷跟着,唯独没有十二阿哥与十三阿哥,理由是他们年纪小,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如何照顾年纪更小的侄儿?
多日未见弘晏的胤裪:“……”
无故被牵连的十三:“……”
十三幽幽道:“十二哥,你我一起出府玩吧。”
十二幽幽回答:“也好。”
如此一久,在曹寅‘青梅竹马’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的时候,弘晏忽然神神秘秘地叫住他:“曹大人,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适时,李煦也在身边,闻言愣了一愣。这几日相处得越发熟稔,李大人自诩与小爷的关系非同以往,底气也足了起来,就听弘晏笑眯眯地道:“李大人莫急,过上几日,我再同你叙说。”
李煦只得应是,眼睁睁看他们远去,心念急转间,显现丝丝焦急。
另一边,曹寅被弘晏领着来到别院,望着眼前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慢慢的,连手指都颤抖起来,竟不知是喜是忧。
一架织机,一架纺车,模样大致如从前那般,速度却远超以往!
四倍,五倍……不,八倍,足足有八倍功效。
说是神迹也不为过,紧接着弘晏告诉他,这是改良的产物。
“制造者是阿玛从府外寻来的工匠,寻来的时候,特意瞒过了汗玛法。”弘晏叹着气说,“汗玛法允我尝试纺织体悟民生,却不许摆弄机械玩物丧志,阿玛疼我,只好私下里来。”
说罢瑞凤眼亮晶晶地道:“这是我赠予曹大人的礼物,出府的这些天,我自觉与大人最是投缘。”
“听说纺织此业,算是江宁织造府的职责所在,如此一来,改良之法可以给予大人诸多便利。你可喜欢?”
无以言喻的震惊过后,曹寅眼眶湿润了。
实在是皇长孙年纪之幼小,面色之真诚,引不起他的半点怀疑。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曹寅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自觉摸透小爷的脾性与爱好,看向弘晏的目光多了慈爱,多么赤诚,多么纯善,多么聪慧可人疼的男娃娃。
这是皇上指定的、他日后效忠的小主子,皇长孙秉性如此,还愁曹家,还愁芸姐儿的前程不成?!
没想到小爷真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这份礼,这份礼……
足够让曹家一骑绝尘,鼎盛万年的礼。
曹寅眼角闪烁着泪花,遮住骤然亮起的精光:“奴才喜欢,谢小爷的厚爱!”
第134章 剑指 一更
介绍完这石破天惊的大礼,弘晏托起曹寅的手,不让他磕头跪拜,亲昵之意尽显言表。接着悄悄同他道:“两个物件的做工,尚有不足之处,工匠还需完善一二。这样吧,过上两三日,曹大人派人接手就是。”
过上两三日?
曹寅呼吸微顿,长长作了一揖,掩住面上动容,心道改良之物,必得精益求精,便是过上十日也无妨!
只是面前摆的两样东西,堪称神物也不为过,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人都觉迫不及待,差点失了分寸,闹了笑话。天大的蛋糕放在面前,饥饿的人想要立马吃下肚里,两三日时间忒的漫长……
曹寅心下一凛,摇了摇头,暗笑自己如毛头小子似的,实在不该。
哪知弘晏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想了想,贴心至极地道:“不如曹大人现下就派心腹守着?礼物已经属于你了。”
“……”
曹寅浑身一震,无有不应,被弘晏一席话说的,真要热泪盈眶了。
小爷处处为他着想!
对于珍宝,谁也不愿走漏半点风声,派遣心腹恰恰可以保密,正中他下怀,同样可以监视工匠与别院之人的行踪,避免与外人接触。
此时此刻,他哪还记得什么芸姐儿的事,满腹心思都被飞梭与纺机牵引着,面上的红光半晌才遮掩下去。
拱手道谢之后,曹寅忙不迭吩咐两个心腹,并一列训练有素的家丁守在此处,务必看好小爷的礼物,让别院飞不进一只苍蝇。忽而想起李煦还在外头,他的神色微微一敛,继而恭敬地笑:“这份礼物,小爷同样送与苏州制造?”
“唔,我就送给两位大人,连我阿玛都不知道!”弘晏眨巴着眼,没有否认,“想必李大人也是需要的。”
曹寅再一次道谢,真心实意为大舅哥高兴的模样,轻声提议道:“不若由奴才复造一件,代为相送,也好让太子爷寻来的工匠轻松些。”
曹李两家是姻亲,更是密不可分的伙伴,他的妻兄得此,不仅于李氏,于两家联手更有好处。
还有与他合作的南边豪强……只是稍稍晚上一晚,待他摸透、参透改良之道,让江宁曹家占得先机,也无妨不是?
弘晏高兴点头,明显与曹寅更亲近的模样,“也好,就按你说的办。”
——
曹寅收拾好情绪,神色如常地回府,李煦挠心挠肺,旁敲侧击却一无所获。
曹大人低声解释:“小爷不是说了么?再过几日你就明白了。”
他一连两日心情激荡,深知此事事关重大,盯住别院的同时,又惶恐弘晏告诉别人——毕竟皇长孙孝顺之名,天下皆知,若是同样当做礼物赠予太子爷、四爷、八爷,那可怎么好?
还有皇上那儿,待规模已成,他需亲自请见,以神物旺天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凭借圣驾驻跸的主场优势,曹寅吩咐行宫伺候的婢女小厮,暗暗注意皇长孙身边人的行踪,尤其是贴身太监三喜与临门,发现无一人有动静;弘晏也不出府了,而是专心致志地读书,与太子爷唯有日常交流,从未提过改良二字。
曹寅真正放下心来,捋着短须畅快一笑,从今往后,他必为小爷效犬马之劳!
——
夜间,烛火深深。
八爷手执棋子独自对弈,半晌听闻动静,看向鬼魅般出现的小黑,语气温和地问:“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小黑一拱手,仔细回禀道,“传言已至苏州织造,以及各位豪强的耳朵——‘曹大人将可以提高八倍效率的纺织神物藏匿别院,甚至不愿同亲近的大舅哥分享。’”
说罢补充:“奴才联合间谍小队,将别院地址一一附上,只等他们派人查访,与此同时另开暗门暗道,可以绕过把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到堂屋景象。”
只要心怀疑问,只要上门查探,必将看见警惕把守的曹寅心腹,以及正在运作的织机纺机。
那几名心腹的长相,各家豪强许会陌生,李煦还不熟悉?
李煦作为曹寅的大舅哥,或许顾忌三分,可其余豪强则不然,令人疯狂的利益面前,谈不上情谊。
那不是一般的金银珠宝,而是牟利好几百倍,好几千倍的暴利,是行业的洗牌,也是新垄断、新称霸的好时机!
足以让一个家族飞上云端,或是跌落泥地,足以让他们不顾一切,铤而走险。
他们与曹家合作多年,总有些把柄在吧?
便是李煦通风报信也晚了。
通风报信,也是正中下怀,李大人同样成为与豪强作对的敌人,正好一起收拾,岂不乐哉?
回过神来,八爷的神色越发柔和。
元宝将小黑打包送他使唤,这代表着无上信任,曹家李家不倒,他如何称得上侄儿的知己?
……
另一边,四爷住处。
“回四贝勒,诸事已然安排妥当,”小灰无声无息现出身形,一板一眼地拱手禀报,“奴才已然探明各府藏银之地,保证查抄效率。”
“还备好‘曹寅拥有各家把柄,一一记在账上,只待掌控江南’之言,待豪强对付曹家之时骤然放出,引得他们急切寻查真正账簿。”
“各家齐心协力,不辞手段,账簿的下落定能水落石出……”小灰条理清晰地道,“若苏州织造通风报信,便在谣言里边添上李煦的名字。”
四爷端正而坐,大拇指摩挲茶杯,听罢轻轻颔首:“做得好,辛苦。”
若要整治贪官,肃清江南风气,狗咬狗互相检举远远不够,还需织造府的账簿当做证据。豪强非君子,他们从前依附曹李两家而存,为了利益,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全使得出来!
而他,无需效仿整顿吏治之时,催促京官还银的方式,更不必温水煮青蛙,温和地慢慢来。
豪强言商,无有特赦。有皇令在,谁敢说个不字?
鱼肉百姓之官,扭曲败坏之风,唯有铡刀与鲜血才能洗刷。
想到此处,四爷眼眸一厉,唇角却是掀起一抹笑意。
元宝最是明白他的志向,不惜将小灰交由他指使,若曹李两家依旧屹立,他有何颜面自称知己?
——
弘晏幽幽看向太子,太子微笑不语。
“您把小灰小黑分派出去,何必打着儿子的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