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老将军恼羞成怒:“我是你祖父,即使身份尊贵,孝字当头,你也不怕折了你的寿命。”
“你也知道尊卑有别,叫我去给越王说软话办你们闵氏的事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了?”姬羲元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论长幼尊卑,我是长,越王是幼,从来都是他恭恭敬敬地来见我。论尊卑你闵大将军是有几个脑袋和我说孝顺,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你也配对我指指点点?”
闵老将军气不打一处来,瞋目扼腕道:“好啊好啊,公主殿下这是贵脚踏贱地,连自己的出身都忘记了。”
“我是皇帝之女,天不改,我的出身就在。今天是看在阿耶和明月的面上才来这一趟,看来是来错了。下次也不必千请万请的,我是不敢再来了。”
冬日里,姬羲元穿的长靴鞋底厚实,踩在一地瓷片上拂袖而去。
有驸马身份在,谢川就是皇帝女婿,没人敢为难。他顺利从中书省领了物件和差事,比姬羲元还早一个时辰回府。
见姬羲元面有愠色,谢川丢下文书走近,也不问缘由,“我从母亲那里学了些煮茶的皮毛,又有沉放了五年的梅上雪水,善君可愿意试试?”
姬羲元不愿将怒气带回家中,对谢川的话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昨夜寒风作响,积了一尺厚的雪。公主府的下人勤勤恳恳扫雪一整天,已经清的差不多了。谢川寻便公主府,只在后花园角落的一处松林寻到一角松雪。
侍从搬来低矮竹床,铺上绒毯与绸缎,四周摆上炭盆,边上放一小火炉。
姬羲元散漫地欣赏雪景,也看美人煮茶。
小炉融融,熏得谢川面带红晕,他一面用蒲扇扇风维持火势,一面与姬羲元笑谈:“饮茶有三点,一要新茶、甘泉、洁器,二要天公作美,三要佳客在旁。茶是新供的紫笋茶,雪水是我的‘陪嫁’,茶具是善君的珍藏。这一处的雪景来之不易,又有善君在旁。天时地利人和,今日是再难得不过的好茶时。”
姬羲元没有说话,贴近谢川坐下。背靠着背抬头望天,心中一股郁气不知不觉间随着松林间的雪花一同散去了。
谢川前头煮着茶,后头倚着人。
偏偏他两头都舍不下,纵容一笑,歌曰:“空花落尽酒倾缸,日上山融雪涨江。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
姬羲元放松地任谢川清越的歌声漫过耳际。
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
不过如是。
作者有话说:唔,好像还挺有生活情调一男的。
……今天晚了一点点,我忘记设定时间了。
第90章 身不由己
姬羲元像是突然发觉了悠闲生活的趣味,不再专注于朝廷中的大小事。
把弘文馆馆主换成谢隽心后,姬羲元解散了长善观内其他女道士,放女翰林们进入尚书省各部任职。
姬羲元清闲下来,明面上不再像以前一样对越王势力步步紧逼,天天与谢川相伴四处玩乐。赏花、游湖、望月、煮茶、围猎、宴乐、马球……不但自己玩,而且大肆请客,与众人同乐,毫不客气地接受别人送上门的礼物。得来的银钱,再投入弘文馆去。
她对来投靠的女人来者不拒,稳步地收归人才,却不留她们作为公主府的门客,而是尽可能的送她们步入仕途。无论她们最开始是谁的人都无所谓,女人们得到了利益,她的母亲和孩子看见希望,走这条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水渠发展为河流,河流汇聚为洪流,这就是姬羲元想要的。
姬羲元的重心放在各地的学馆建设,联合商会建立只招收女性的产业。从买卖胭脂水粉、布料成衣的铺子开始改变,再到布庄、印刷坊、书肆、茶楼等等,从鼎都向外蔓延,越是繁华的城镇改变起来越快。
旁人说起越王的任何事,她都充耳不闻,当是耳边风。越王府上的好消息频出,姬羲元也没有登过门,只派人走礼。
越王纳一孺人二媵,姬羲元忙于做王璆和姚沁的媒人,只送了套茶具。
年底宫宴。
身怀六甲的临月郡主打发了丈夫,逮住姬羲元调侃:“四月份你说我嫁了崔三,你现在可不是也嫁给谢三了?你我都是嫁三郎了。”
姬羲元听不得这种话,她隔着厚衣裳摸临月郡主的鼓起的肚子,不惯临月郡主的尖牙利齿,“阿姊腹中是崔家的狼崽子,我家的都是姬姓的龙子凤孙,怎么能一样呢?”
同为姬氏后人,姬羲元风光无限,谁人都说谢三郎是长善公主的上门女婿,而她临月郡主孕期回娘家修养,还被崔家人阴阳怪气嫌弃架子大。
真是同人不同命。
临月郡主怀孕后情绪不稳,想到委屈处,眼眶便红了一圈,“你晓得我不好过,竟连嘴上的便宜也不让让我。”
姬羲元瞧着好笑,隐了笑容哄道:“是我的错,阿姊莫生气,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好不容易才劝得临月郡主止住眼泪。
“都是崔家给我受的气,要你给我致歉有什么用,”临月郡主不愿被外人看了热闹,与姬羲元出了大殿向园子去。
姬羲元嘴上什么都应着,“好好好,回头我提着刀去崔家门口,叫他们一家老小跪下给我临月阿姊道歉。”低头注意脚下,生怕临月郡主走不稳。
临月郡主破涕为笑:“那倒也不用。你陪着我去那边的木架装个五谷香包吧,我想给孩子祈福。”
大周有择五谷、种子、香草缝制荷包相赠以祝愿,祈求丰收、婚姻幸福、多子多福的习俗。庭中有放置祈福用的五谷、蔬果种子与香草的木架,下宽上窄,放着五层簸箕。
姬羲元生怕她摔着,拉着她避开人从旁边的廊道过。没走两步,两道刻意压低声音的争吵声一前一后传来。
“你有了身孕也就罢了,连我都瞒着,偏偏到了今天说出来哄得大王欢心,允许你参加宫宴。刚才在父亲面前,你得了一顿夸奖,我落得一场数落,我就知道你捎上我参宴是假好心。”
“阿果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姊妹,我还能害你不成。你才多大……”
临月郡主一下子将祈福香包抛到九霄云外,转头与姬羲元对口型:“崔家女。”飞快地给打灯的宫人打手势,让她熄灯。然后,专心致志地听起热闹来。
不必临月郡主提醒,姬羲元也听出外头两个小娘子是谁了。
又是身孕,又是大王,还是姊妹。都不必猜的,鼎都里这么精贵的胎儿独一家,越王。
谢氏和崔氏两世家,同气连枝,先帝时一起坚持支持女帝登基,现在一齐押注在越王身上。谢氏送了个孺人,崔氏就选了两个婢生子做媵。
世事无常啊。
要不是谢川已经进了公主府,姬羲元实属有些嫌弃谢氏丢人,不想扯上关系。
拉拉扯扯好似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姬羲元不能任由临月郡主站在风口看戏,牵着她往后头亭子避风,也不妨碍听戏。
争执还在继续:“你之前就假惺惺说什么年纪小不好生育,叫我推了房事。结果就是为了显出你自己来。崔枝你别忘了,你才比我大一个时辰罢了。”
“你忘了吗,阿娘就是十五岁生我们俩死在产床上,我真是为了你好。孩子哪有性命要紧?”崔枝有苦难言,劝不住脑子一片浆糊的同胞妹妹,辩解不清又烦躁不堪。
崔果径自往前进了桃林,气闷之下踹了一旁桃树两脚。崔枝去追,姊妹二人又争论两句。
姬羲元与临月郡主坐在后头亭子里休息,见两人渐行渐远,临月郡主本想让人去拦,被姬羲元制止。
姊妹间的争执被寻常外人撞破都是伤颜面的大事,更不要说姬羲元在此地听个分明,传出去崔氏能让两人死的干干净净。
她们身不由己,也是可怜。
姬羲元不欲与她们为难,安静等着两人离去。
正巧有人说笑着往这边来。听到人声,崔果心里一慌,不知怎的碰到一旁的木架子。
碰一下不至于撞倒木架,撒了两簸箕种子,混杂了其他簸箕并且撒了一地。
倾倒了簸箕视为不吉、不顺。
临月郡主来此也是为了亲手给未出生的孩子做祈福荷包,讨个吉利。
结果被崔果“倒吉”了。
加上崔府里的不愉快,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临月郡主一时间觉得崔家人与自己相冲,处处不合。她顾不上看戏,向簸箕架子的方向大步迈近。
姬羲元与一干宫人硬是没拦住人,既然没拦住也就不急着出去了。
临月郡主心气不顺,口气也不好,对着旁边的宫人指桑骂槐:“连个东西都看不住,要你何用?真是个倒霉扫把星,竟被分来看守吉利。还不快快捡起来。”
御花园的花树位置上百年没动过,到处都是石子路,这几天洒扫得干干净净,倒是没什么灰尘、冰雪。
侍女诺诺应答,开始细细辨别,一点点捧起地上的种子。
崔果委屈极了,今天做什么都不顺利,处处走霉运。自己做错自己担,想上前帮侍女的忙。
崔枝连忙拦住妹妹,可别再得罪人了。拉着她去给临月郡主见礼。崔果顺着崔枝的力道往一边去,行了礼,期期艾艾地向临月郡主致歉。
临月郡主冷冷地应了一声,盯着木架,仿佛监工。
在宫宴,除了极个别人可以带随侍以外,其他人的奴仆都是等候在宫外,只有那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收拾一地狼藉,在寒冬的日子里紧张得额发湿透。
姬羲元罩衫上的银铃轻易地让四个人都注意到她的到来。
姬羲元让身后跟着的宫人一同去帮忙,自己则推了推临月郡主,好气又好笑道:“吉利不吉利的,阿姊难道还信这个?保重身子要紧。我急忙忙赶来,阿姊竟给我脸色看不成?”又令冬花搬了桌椅来,好叫临月郡主有个歇脚的地方。
“瞧瞧你,十九岁的人了,却叫十四岁的弟弟把孩子生在前面。”临月郡主张嘴就扎人,到底没把两人听了全场的事情抖搂出来。
“阿姊的口舌,跟利剑一般呀。”姬羲元转头向崔氏姊妹笑道:“临月阿姊刀子嘴豆腐心,还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
中间一张四方矮几,围放四张竹垫,临月郡主座南方,崔氏姊妹站北方,姬羲元便坐了中间的位置。
崔果战战兢兢站在一旁,迎着长善公主温和的笑,怀揣侥幸,猜测应该没被听见争吵。
崔枝笑得很标准,“公主殿下言重了。”以她们姐妹现在的处境,今日能走进皇宫都是沾光了,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崔枝是极懂审时度势的人,心知即使生下越王长子,贵重的是孩子,是越王与崔家的联姻,而不是她这个人。
“我在这坐着,你俩也不自在,去里头避避风吧。”姬羲元三言两语放走崔氏姊妹。
送走了右边,说左边。
她就是个多管闲事的命。
姬羲元感慨着伸手在临月郡主面前晃了晃,“长姊想什么呢?”
临月郡主缓过劲,脑子放清明,知道自己刚才有冲动了。她趴在矮几上有气无力,“你说我现在和离怎么样?”
“或许三个月前说还有点希望,”姬羲元掰着指头给她算,“阿姊十六岁时见了崔三郎一面,说是一见钟情。十七岁生辰的时候缠着端王去帮你试探求亲,说是非君不嫁。十八岁正式要下定了,我阿娘都找你问询,你说认定了人。十九岁时端王问你想好了吗,你也很坚持。现在你二十一,还有两个月生产,你开始想着和离?”
姬羲元总结:“你今天回去一说,接下来就别想着出门了。翻脸也不是这么挑时间的。”
临月郡主也知道不可能退婚,但还是很不满,抬起头道:“你怎么记这么细致,还不帮我说话。我是想和离吗?我就是想找张嘴陪我骂骂他。”
姬羲元帮她扶了扶歪了的发钗,听到这话恨不得拔下发钗扎她嘴,冷笑道:“阿姊还记得四年前的年宴,我不过点评了崔三郎所作诗一句平庸,你整整与我辩解半个时辰,非要我承认是首好诗你才放过我的耳朵。”
临月郡主自知翻旧账翻不过姬羲元,立刻转移话题:“我哪里知道崔氏反复至此,况且,王施寒和离时你尽心尽力,怎么到了我的头上就掰扯不清了。”
姬羲元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缓解喉口干涩,才慢条斯理道:“王施寒嫁的是破落户,一根指头就碾死了,你选的是名门望族,还偏巧你嫁过去没多久,人就摆明车马支持越王了。就是我愿意为你舌战群儒,你回去问问端王怕不怕?”
早在越王生辰宴,姬羲元还夸端王眼光好,现在看来男人就没好的。就和清炖的畜生似的,怎么放血煮出来多少带点腥。
姬羲元确实挺期待临月郡主将崔氏搅和个天翻地覆,但不是现在。将心比心,姬羲元认为每一个姬姓女的孩子都很珍贵。
“我这不是心情不好嘛,”临月郡主心虚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狐疑道:“你和阿耶都知道崔氏的伎俩,全都不告诉我?任我在崔府受人磋磨?”
姬羲元气笑了,“谁敢在大周磋磨姬家的女儿?还伎俩呢?你平安生产就是端王最大的事了,天大的不满,你也等孩子出生后再做计较。我还真能不管你么?”
“那就好。”临月郡主是万事不操心的,又问起姬羲元的新婚生活:“崔三郎是我自己眼瞎看上的。谢川除了有两分才学又有什么好的?让陛下看重,给你赐婚。”
如果端王知道女儿有自知之明,一定很欣慰。
“对我来说有才算不得太大的优点,就是长得好这样子,”姬羲元实话扎人,“如果长姊看得清谢川的话,就不会沉迷崔三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