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诗宁皱眉:“我怎么不记得,他没有这么白的。”
“你比你哥哥小,自然不知道他白。你没见他刚出生那会儿,通体白净,过来看他的人都说他随我,皮肤好,不像你爹,黑黢黢的。”萧氏提到往事,面上带笑,仿佛回到当年刚生下卢辰钊的时候,叹了声,又道,“那会儿你外祖父外祖母看了你哥哥,便说他是我们萧家最俊俏的孩子,你再看他,跟你哥哥不是一模一样?”
卢诗宁:.....
进来换温水的嬷嬷瞟了眼,笑着道:“就是,小世子同三哥儿大脸把小脸。”
萧氏更高兴了。
出门那嬷嬷小声与卢诗宁解释:“夫人是太高兴了,你便顺着她说,没必要告知实情。少夫人白净,小世子自然是随她的,还有那眼睛,睁开时可不跟少夫人一个样儿?但夫人是爱之深,盼之切,昨儿还掰着小世子的脚趾说,跟她长得很像呢,都是二拇指长,大拇指短。”
卢诗宁哭笑不得,但转念想着自家婆母的架势,便又理解起母亲如今的姿态。
血脉传承,或许在长辈看来,是比生命,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自然而然,孙子也就处处都是自己的影子,巴不得越像越好。
“我嫂嫂呢?”
“回京去了,还是世子爷亲自陪着一块儿回的,据说是太后娘娘惦记她,接到宫里小住一月。”
卢诗宁惊讶,低了声音问:“没说要把孩子带过去?”
嬷嬷谨慎:“当时可把夫人吓坏了,若太后娘
娘要孩子,她怕是要大哭一场,然后跟着小世子去太后跟前侍奉。幸好,太后娘娘只让少夫人去了,并没有勉强小世子同去。”
卢诗宁诧异太后对李幼白的态度,当初封她为公主时,卢诗宁只以为是恩抚,可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却让她很是意外,皇家对这位李大人,仿佛极其信任宠幸。
不像是义女,倒更像是亲生女儿。
后来卢诗宁问过卢辰钊,但卢辰钊只是说他娘子招人疼爱,谁见了都喜欢。言外之意,皇室对李幼白好,是因为李幼白值得他们对她好,跟名分没有任何关系。
瞧着哥哥那引以为傲的模样,卢诗宁也不好再问别的。
她是知道自己的嫂嫂很好,却也不用在哥哥这儿每每被炫耀,同为女子,看到嫂嫂的处境,谁能不道一声羡慕?
....
入夜后,倒春寒的凉意更甚。
殿内却是温暖异常,薄薄的纱幔被风拂动,擦过脸颊,带来一阵阵酥麻。
李幼白窝在崔慕珠身边,额头贴着她光洁的肩头,双手挽住她的手臂,像一只猫儿,蹭了蹭抬起脸来。
“母亲,我觉得像是在梦里。”
崔慕珠抚摸她的脸,笑:“美梦吗?”
“我幼时常做的梦,梦见母亲揽着我,把我当成珍宝一样对待。就像现在,我们能并肩躺在一起,我幻想过好多次,其实我不是跟着养母长大的,我院子里有一个老嬷嬷,自小到大是她护着我长起来的,用羊乳,牛乳,她脾气很好,但我很贪心,总想让母亲也这般对我。
我去母亲院里,看着她把妹妹抱在怀里,我很羡慕,不甘心,便事事做到最好,我觉得或许我做更好些,她便会对我更好。
但无济于事,后来老嬷嬷去世,我也就放弃了执念,读书成了我唯一的好习惯。哥哥很好,是李家哥哥李温书,他带我跟先生读书,让我遇到我第一个启蒙恩师沈老先生,他让我知道自己天赋异禀,让我知道读书能实现自我价值,于是我在这条对我而言算得上轻松的路上一往无前。我因努力获得的东西没有人能拿走,我相信且喜欢这种感觉,不依靠任何人。”
她的语气慢慢变得低沉,似在犹豫。
崔慕珠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李幼白松开手,平躺起来,柔顺的乌发散在身侧,她双手扯起被沿遮住了下颌,像是要把自己整个儿藏进去。
她扭头,小声道:“我觉得我有点冷血。”
崔慕珠一愣,忽而噗嗤笑起来:“怎么说?”
“我看到孩子的刹那,是一种解脱,像是如释重负,终于完成了使命。我尽量让自己去感动,去想象身为母亲的快乐,但我没有,看着小小的他,我也高兴,却没有卢开霁和婆母那样高兴。
月子里,婆母和他待我都很好,为了不叫我劳累,甚至将孩子抱到隔壁暖阁中由他们来看护。怕我想念孩子,每日都要抱到我跟前叫我亲一亲,我望着他的时候,感觉很陌生,那种滋味说不出来。
我不习惯跟任何人亲昵,我所有的亲近也都有附加条件。比如我和卢开霁在一起,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觉得合适,没有比他更适合我的人。我生下这个孩子,是因为他允我承诺,答应在孩子之后生活如旧。甚至我对您....”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继续说道:“与您躺的这般近,我心里却还是设防,为自己留有余地。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过冷血,冷的没有人情味了。”
崔慕珠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惊讶,反而很是平静地笑了笑,“这有何不对的?不是很正常吗?”
李幼白睁开眼,明净的眼神清澈透亮,灼灼看着她。
崔慕珠不以为意:“你是我女儿,性情品行样样像我,虽没有在我跟前长大,但母女天性,你这般脾气,可不就是我当年的肆意?从没有规矩说每个人都要一样,千人前面,你跟别人不同,那是因为你是李幼白,不是他们。
谁都可以有自己喜欢的性格,又如何?敬值得尊敬的人,爱值得爱的人,不偏不倚的给与和获得,势均力敌的爱,从不是居高临下单方面的索取,你有别人没有的,你能给对方别人给不了。你不是不爱卢开霁,而是爱的更有分量,你希望能在得到他的喜欢之后,回馈给他同样的东西。
你不吝啬,因为每一次汲取都伴随更多的付出,当你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给对方带来回应时,你不会轻易点头。你对他的好,从来就不亚于他对你的心思。
你冷静,不代表你不热烈。你从容,也不意味着你冷血无情。你克制收敛,是因为你强大的内心,有着自我认可和对别人的极度负责。你的爱确定而又坚决,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摧毁和否定的。
要爱人,必先爱己。你做的很对,一个连自己都不珍重的人,又如何被人所珍重?
不必因为个孩子陷入自我怀疑,说到底,你生了他,他该感激你才是。何必为了对他没有多少情谊而觉得内疚,我问你,你可会嫌恶,排斥,虐待与他?”
李幼白立时摇头:“怎么可能,我抱过他,亲过他,只是没有婆母和卢开霁那般炽热而已。”
“那便是了,还要怎样?你赋予他生命,是带他来感知这世界的人,你们互不亏欠,若说欠也是他欠你的。你之所以觉得平静,是你没有想好该用怎样的方式去接纳他,对待他,因为你不确定他会回馈给你何物?”
“我没同这么小的孩子计较过,一时间有些迷惘。”
“随心所欲吧。”崔慕珠笑道,伸手覆在她脸上说着,“做不到毫无保留,那便随着内心去给予,他是一颗小小的种子,日后要长成什么树,还是看他自己造化。你尽管浇水,施肥,不用懊恼和后怕,你给他的,是一个母亲最无私的爱了。”
李幼白默默点了点头,忽而抬起眼睫:“母亲会怪我吗?”
“我爱你是我心甘情愿,你可以同样的信任和爱我,也可以带着你的防备和坚持,那又怎样,我不会减少对你的爱意,怪你作甚?”
“母亲,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是,请原谅我的冷情。”她伸手箍住崔慕珠的腰,脑袋贴上去,喃喃道,“您的怀抱像我梦里一样,温暖舒适,叫人想一直靠下去。”
没多会儿,李幼白在她的拍打下睡着,崔慕珠却是丝毫睡意也无,睁着一双柔媚的眼眸盯向帐顶。
有道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山海,呼啸奔腾而至。
“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怎喝了那么多酒,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了?”
言文宣的眼尾发红,眸光涟涟,闻言又端起一盏,一饮而尽。对面的崔慕珠抚弄手指,不时抬起眼皮扫向他,他从开始便沉默着,进门时像是满腹的话,然酒都快喝光,崔慕珠也等的烦了,他还是没有开口。
她拂开袖子,站起身来睨向他:“你自己喝吧,我可没兴致陪你。”
“等等。”
言文宣伸手,手指几乎要落在她腕上,却只虚虚停在半空,没有再靠前一寸。
“这会儿要说了?”崔慕珠笑了笑,转过身面朝他看着。
言文宣缓缓抬起头,少年意气风发,带着平步青云的瞩望,看过来时,眸中宛若有惊鸿,远山重云,袅袅漫漫,他真是生了张令人沉迷的面孔,以至于连崔慕珠都忍不住心动。
“说吧,我向来没甚耐心。”
虽这般说着,心里却很是渴望听到他的回答。
“进宫后,还会再见吗?”
像是琉璃碎了满地,崔慕珠愣了瞬,旋即莞尔一笑:“想我进宫吗?”
言文宣低着头,不叫她看清自己眸中的热切,她也佯装毫无察觉。
“我想你快活,高兴便好。”
“我很高兴。”她回的决绝。
言文宣半晌没说话,崔慕珠至今都记得那刻的转身,他清癯的背影像是枯槁的树干,一步步挪
出月洞门,他没有回头。
后来,崔慕珠无数次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喊住他,明知道他内敛敏感,却还是想最先听到对方的回应,再做出判断。明知道他不可能挽留,还是高傲的等着他先开口。
自负傲慢,彼此各有心意,却背道而驰。
否则何至于错过多年,最后也只换来短暂的相守。
女儿跟她太像了。
但女儿又比她幸运许多,遇到一个不是言文宣的男人,他能站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说喜欢,也敢把她捧在手心堂而皇之地呵护,他可以叫天下人看到他的真心,他不畏惧不紧张,因为他有极好的身世,这身世给与他与生俱来的自信笃定。
言文宣没有,寄人篱下的他怎么可能因为喜欢,而拦住崔慕珠进宫的脚步。他是状元郎,但在喜欢的女子面前,尤其自卑敏感。
崔慕珠年轻时不懂,或者说根本不想懂,被爱者有恃无恐,也鲜少能设身处地去考虑他人的处境。
女儿呢,她又是不同的。
幼时的遭遇让她比常人更加坚韧独立,这很好。对卢开霁而言,他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没甚不公平。
只是若要彻底走进幼白的内心,恐非一日之功,势必要长久真诚。崔慕珠觉得,迟早会有那么一日,只要对方足够耐心。
在仙居殿的日子很是恣意,除了看案录,便是吃喝玩乐。
是以待了整月后,李幼白的小脸有点圆润,瞧着多了几分俏丽甜美,不似先前那般清瘦,崔慕珠便着人量体裁衣,新制了一批时兴衣裳,恰逢花朝节,带她与宫中贵人们去了庙里烧香。
护卫开道,一路上仍旧人山人海。
刘长湛崩逝后,后宫那些女眷尤其安乐,聚在一块儿偶尔打打叶子牌,出去品茶赏花,制香谈论京中秘闻,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花朝节上,李幼白誊抄了一卷经书,甫一将抄本递给身旁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头,却看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么久,见面第一句话,你便是这么嫌弃你的夫郎?”卢辰钊故意不悦,接过经书转交到僧人手中。
李幼白借着他的手臂站起来,面上满是欢喜:“我只是觉得奇怪,先前说是小冯将军护卫,道你去了京郊巡护,没成想会碰到你。”
“我就是想你了。”
李幼白起初是相信的,但在大殿看到讲经的闵裕文,才后知后觉,恍然明白卢辰钊的突然出现,约莫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策划。
她被他悄悄捏住手指,她低头,他也跟着低下去。
“你是不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我?”
“说实话吗?”
“自然要说实话的。”
“我都不放心。”
话音刚落,卢辰钊手指一疼,却是李幼白狠狠掐了一下。
“你让我说实话的,说了还要打我,真不讲理。”
李幼白瞪他:“谁叫你胡说的,便该打。”
卢辰钊不怒反笑,凑过去趁着旁人没注意,赶忙亲了一口,耳畔濡湿,李幼白咬着唇哼了声,手指又牵住他的小指。
“你不知道,自打知道娘娘要带来你这儿,我是夜不能寝,食不能安,但凡闵裕文出现的地方,我都觉得不安全。他太好了,我怕你后悔,不要我了,那我和孩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