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方才还是可怜兮兮的,现在一听出皇帝话里的松动就开始颐指气使。
可以想见她从前都是如何使唤别人的。
“自己走。”皇帝不肯顺她的意,看她还能站稳,便淡道。
萧沁瓷眼里的委屈顷刻间又浮了上来,潮气凝结成水雾:“我走不动,腿麻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过她,有点疑惑,萧沁瓷稳稳站着,可没有半分腿麻不适的症状。
见他不信,萧沁瓷急急说:“真的,”她故意软了软腿,轻轻踮脚,非要逼着他相信,“真的,腿麻。”
萧沁瓷似乎站不住了,坐在了长椅上,她往下敲着膝盖,披帛委地,绿色团花盛开在她膝上。她揉了两下,见皇帝始终没来安慰她,动作便也停了,只垂下头去不言不语,仿佛在赌气,如果皇帝不背她她就不肯走。
“陛下……”梁安没忍住,轻声说,“还是奴婢去——”
皇帝没应声,近了两步,俯身下去问:“哪条腿麻了?”
没得到萧沁瓷的回答。
继而是肩上一重,萧沁瓷攀住了他颈,整个人都想要趴上来。
“快点背我。”萧沁瓷任性地说。
像是一片云柔软的落下来。
小骗子。
这距离太近,情态也过于亲密。皇帝先前克制的疏远都成了浮云,他能嗅到萧沁瓷身上清甜的冷香,被酒气绵绵的勾出来。
皇帝无奈,顿了顿,道:“你先下来。”
萧沁瓷拒绝:“不要。”
“这样我没办法背你,”皇帝换了怀柔的策略,“你先放开。”
“我放开之后你肯定就不会背我了。”萧沁瓷这时候倒聪明起来。
“我会背你的,你先放开。”皇帝说话时有种格外让人信服的沉稳。
萧沁瓷不信,话里有委屈,不知道是以前被这样骗过多少次:“你骗我,我一放开你肯定就走了,不会管我。”
“不会不管你。”皇帝道,“也不会走。你放开我才能背你。”
他原本可以推开萧沁瓷的,凭他的身手和反应,在萧沁瓷意图靠上来的那一刻就能躲过。
萧沁瓷犹豫地问:“真的?”
皇帝笃定地答:“真的。”
萧沁瓷犹犹豫豫地放开了他。
皇帝果真依言在她面前蹲下去:“上来。”
他轻轻松松地把萧沁瓷背了起来,踏着星辉与光影。
皇帝肩背格外宽厚,背她时也很稳当。萧沁瓷看着两人的影在地上拉长、缠成一道,忽然说:“哥哥,你今日真好。”
皇帝没回。
萧沁瓷趴在他背上,数着皇帝冠上珠。隔着厚厚的衣,于是那些触碰都变得朦胧又温柔。
素日清冷寡言的人在醉酒之后似乎变得喜欢碎语,她贴在皇帝耳边说话,幽冷的香气浮动。
“哥哥,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萧沁瓷若有所思。
他根本不是萧沁瓷的哥哥,当然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问。
萧沁瓷想了想,说:“——你今日格外好说话。”
“是吗。”皇帝淡淡道。背上多了一个人,皇帝倒不见吃力模样,话语也轻松。
萧沁瓷点点头,终于找出了格外不同的一点:“是啊,你居然没有说我重。”
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置信。
“你不重。”皇帝道。顺滑的衣料垂下来,萧沁瓷的披帛落了一半委地,皇帝还有余力捞起,挂在臂弯。
团花罩着云纹,衣服叠在一处,皇帝偶然一瞥便生出妄念。
萧沁瓷不重,但背上的重量和热度也不容忽视。
他心思杂乱,背上的萧沁瓷半点不知,还在絮语。
皇帝才走出去两步,萧沁瓷就在他背上抱怨:“好慢。”
皇帝手握成拳,闻言紧了紧,颇有些无言。
“怎么还没到。”萧沁瓷还在小声说。
或许也知道自己是在坐享其成,抱怨的声音不大,软软的透着心虚,又有点任性。
因为今天“兄长”格外好说话,她得寸进尺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此刻的耐心叫皇帝自己也惊讶,他道:“有点远。”
凉亭离御辇有段距离,皇帝腿长,两步作一步,步子迈得却慢。
不知道是想走快些还是走慢点。
“是啊……”萧沁瓷含糊道,“太远了。”
萧沁瓷温热的吐息扑到皇帝耳边,她轻声问:“有没有很辛苦?”
皇帝一时没有回答,直到上了辇放她下来,才说:“不辛苦。”喜欢萧沁瓷,也算不上辛苦。
萧沁瓷已经半阖着眼,迷迷糊糊地想睡了。
“到了吗?”她沾着软榻便疲累,半点不警醒,丝毫没有清醒时拒人千里的模样。
“嗯,到了。”
皇帝把她放下来,嘱咐左右将她送回清虚观。他看着御辇把人送走,身边只留了梁安一人。
梁安见皇帝似乎没有一起回去的意思,不由迟疑:“陛下,不回西苑吗?”西苑离着清虚观也不远,顺道把萧沁瓷送回去也不是不行,但皇帝让人把萧沁瓷送回去,自己却又下来了,这就让人看不明白了。
“今夜饮了酒,不适合回西苑静修,”皇帝找好了理由,“还是去两仪殿吧。”
皇帝可以随心所欲,他却谨慎地同萧沁瓷保持着距离。
他们还未离开,后头急匆匆地来了一个眼熟的宫人,皇帝记得似乎在萧沁瓷身边见过。
梁安把人叫住。
“你是玉真夫人身边的人?”皇帝问,“不在夫人身边伺候,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的打扮着实不起眼,且没有天子出行的仪仗,宫人认不出来是常事。
兰心姑姑连忙跪下请安。
“夫人的珍珠缨络先前断在路上了,奴婢在找。”她手里一捧被断线穿起的珍珠。
萧沁瓷饮了酒,兰心就让她先去前面的凉亭歇一歇,谁知再过来时酒没看见人了。
“朕方才看到玉真夫人一个人在此,已经让人送她回去了,”皇帝冷冷道,对萧沁瓷身边的人生出不喜,因着一串断掉的璎珞便能将醉酒神思不清的主子扔下,“主子醉酒无状,宫人也有失职之责,自去殿中省领罚,今日之事不要再犯。”
他不再理会请罪的宫人,抬步回了两仪殿,在路上时吩咐梁安重新从殿中省拨两个得力的宫人去清虚观。
太后对萧沁瓷并不上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此便连近身伺候的宫人也能轻慢,萧沁瓷这么聪明,不会看不明白,但皇帝却一直没有看到她的动作,这和她的性子不相符,叫人纳罕。
同样是那一晚,他回了两仪殿,太后遣苏善婉来送汤,他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心头生出的是厌恶,对眼前人的,对自己的。
两仪殿重归冷寂,微醺的酒意被冷风吹散了,他神思还清明,没有歇下,反而先去看起了奏折。
皇帝看着黄纸上的字,忽地走神想起来另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她哥哥是谁?”
萧沁瓷兄姐不少,都尽数被流放了。女眷照常理该没入掖庭,但萧府的人是例外。
皇帝想起平宗对萧沁瓷古怪的态度,其中有许多值得探究的地方。捕风捉影的宫廷秘闻在长久的耳口相传中失去本真,但抽丝剥茧也能勉强得出真相。
帝王在美色上的放纵是稀疏平常的事,强夺臣妻虽然为人诟病,但被抨击的往往只会是那个女子,而男人却天然的隐匿其中。
心中起来的悸动都被他强行压下去,他若顺心而为对自己来说不过是桩风流韵事,萧沁瓷却从此都要生活在口诛笔伐之中。
这对她不公。
何况现在不是好时机。
如此才有后来种种。
庞仪对他说萧沁瓷骗了他,可他何尝又没有骗过萧沁瓷?从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没有给过萧沁瓷第二个选择——除了来他身边。
皇帝不可能让自己独自沉沦,此后的一切很难说清是萧沁瓷的步步为营还是他的处心积虑,他不在乎过程,只要结局是如他的心意。
他不会让萧沁瓷知道,皇帝的算计甚至早在她之前。
第111章 番外2
情爱里的算计是把双刃剑, 伤人又伤己。
大婚的日子近在眼前,李赢却忍不住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久违的恐惧又来缠住他了。
他处在这个位置,见到的几乎都是人性的恶, 父子相残,兄弟阋墙, 夫妻不睦,天家没有温情和柔软,剥开那层心照不宣的假面,袒露出来的全是血淋淋的厮杀。
皇帝深谙其中规则。
最初的争权夺利也没有什么心怀天下这种冠冕堂皇的虚词,无非就是不争就会被人踩在脚底,李赢绝不接受。
他骨子里的强势自负让他奉行的处事规则是掠夺。想要权力自己去争,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拿,为君之道恰恰与此相反, 李赢从坐上那个位置开始就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要和欲望对抗。
唯独萧沁瓷是例外。
因而她让李赢觉得害怕。
萧府送回的答书还放在桌案上, 皇帝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往外走。
……
皇后册礼是件极其繁琐的事, 萧沁瓷要在萧府被迎进太极宫,请征纳吉问名同样一处也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