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曾在倪庚眼中见到过这种光景,一时被慑住,呆楞了片刻。
然后她就被倪庚搂抱住,他道:“别离开我,我怕,我好怕。”
戚缓缓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软了一下,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她要硬下心肠来,但最终她还是任由了下去。
白日里,他越是把受伤一事说得轻描淡写,撇清此事与戚家的关系,戚缓缓心头的担子越不能放下,可能是这副担子太沉重了吧,把她的心压软了,再也强硬不起来。
感受着倪庚身上的冷汗,她道:“我不走,你还没大好呢,我哪也不去。”
从这夜开始,倪庚变得十分粘戚缓缓,有外人在场还好,只他二人在一起时,戚缓缓无论在干什么,都能感觉到倪庚的视线在随着她转。
他现在已坐上了四轮车,只是不肯出屋,好在主屋够大,也够他转上几圈的。
就像现在,戚缓缓在收拾箱柜,要把换季的衣服倒腾一遍。倪庚就让书宁把四轮车推到戚缓缓旁边,能看到她的地方。
戚缓缓一抬头就看到倪庚,他最近一直这样,跟屁虫一样,你若与他对视,眼神也像一种动物,像戚缓缓小时候曾随手喂养的一条流浪犬,摇着尾巴想靠近,却不敢先迈出那一步,你朝他伸出手来,他马上躺倒在你脚边,邀宠撒欢。
戚缓缓那是头一次见到那样没有底气,没有傲骨的小狗狗,可能因为它没有家,没人疼吧。
那只狗给戚缓缓带去的快乐与温暖,同时还有一辈子都挥不去的阴影。
就在戚缓缓决定收留它带它回家那天,她没有在往常喂它的地方找到它,她沿着小路去找,去唤。走到一处草垛时,不知是她的呼唤声还是手中的食物惊动了野犬,两只高大的猛犬扑向了她。
戚缓缓那时身量不高,一下子被扑倒了,当时呈黛与扬青还没到她身边来,只一个小丫环跟着她,那小丫环吓得跑掉,留她自己面临危险。
就在这时,她喂的流浪犬出现了,与那两只大狗嘶咬了起来,戚缓缓也趁机站了起来,找了木棍来帮忙。
最终大狗跑了,戚缓缓扔掉棍子去看流浪犬,它吐着舌头,哈着气,她安慰它道:“别怕,我带你回家,以后你就有家了。”
可下一秒,流浪犬倒下了,戚缓缓这才发现,它的腹部被咬破了,它活不了了。
直到找她来的家丁,帮她一起埋了这狗,她都没来及给它起个名字,从那之后,戚缓缓在路上见到任何小动物,都只扫一眼,不再逗弄不再喂食。
多少年了,她以为她已经忘了那条流浪犬了,此刻竟因为倪庚的一个眼神,又让她想了起来。
她无奈叹气,起身把他的四轮车推远一些,他挡到她做事了。
倪庚什么反驳的话都没说,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戚缓缓。戚缓缓不看他,她还有的忙呢。
自打书宁来后,倪庚也是一堆臭毛病,很多事情不让书宁上手,戚缓缓还不能说什么,本来书宁也不是通房丫环,是个待嫁的大姑娘,倪庚的近身之事只能戚缓缓亲历亲为。
这样还不算,他连衣服湿巾都不让书宁碰,就像这翻箱倒柜收拾衣物,都是她一个人在忙。
书宁把倪庚推到戚缓缓面前后,就悄然退到了门口。她最近的差事虽做得不多,但惊惧程度却是前所未有。
王爷在面对戚姑娘与她时,是截然不同的面貌。
在她面前的王爷,与以前无异,冰冷肃然,但若是戚姑娘也在,他就变得温柔和煦,要她做点什么,语气都是怕麻烦人似的商量口气。
若是王爷单独面对戚姑娘,那更是让人不敢置信。哄着讨好着,一副生怕被人抛弃的样子。
书艺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王府,就是因为她生性单纯,她看不懂王爷这是怎么了,只心下时常惴惴,不得安然。
就像现在,王爷一个眼神朝她看过来,是精厉凌冽的,她马上会意,小步过去。戚姑娘去收拾另一堆箱笼了,书艺得把王爷朝着戚姑娘那里推近一些。
做完,王爷又是一个眼神,她再次会意,马上退到门边去了。
书艺所受的这一切,戚缓缓全然不知。她还当倪庚转了性,性格越来越温和,但这种温和让戚缓缓担心,只怕他不是转了性,而是自卑了。
是的,自卑,戚缓缓与倪庚日日的相处中,她能感觉到他看她的眼神都是怯的,办事说话都带着讨好,若是以前你告诉戚缓缓,倪庚有一日会在她面前变得这样,她该是感到解恨的。
但现在真这样了,她一点都不受用,她不希望看到他这样。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因身有短处残处而自矮一头,这是人世间的哀事,怎么会令人高兴。
况且倪庚变成这样,多少与她有关,像皇上说的那样,一场因果,他终是为了她才落得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太医每隔两日就会带着另一位太医过来,来给倪庚施针。
效果还是有的,倪庚的小腿有了微麻的感觉。
李太医走的时候,请戚缓缓叙话。戚缓缓听老太医道:“若是姑娘能说动王爷练一练站立,对恢复会更好一些。我说了几次,殿下皆不搭话,是以才求到姑娘这里来。”
戚缓缓想了想道:“我尽力吧,也不能保证殿下就一定听我的。”
李太医心说,还不听你的,只要这位姑娘在场,殿下周身的气场都变了,没有了不耐烦,也感觉不到阴冷,整个施针的过程都是轻松愉悦的。
“我晓得,那就有劳姑娘了。”
想要练站立,甚至是走路,就得柱拐。倪庚好不容易能在整个照月轩里使用四轮车,现下又要说服他使用木拐了。
这比坐四轮车还难,坐在车上,他还可以保持风度,但架上双拐看上去多少都有些狼狈。
戚缓缓心下已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都要哄着他拄上木拐练习。
如她所想,倪庚很抵触,他甚至说出:“你是不是嫌弃我了,觉得我是累赘。”的话来。
戚缓缓只道:“你再想想吧,我希望你可以变得更好。”
转天一早,倪庚就投降了,先是道歉昨天自己说错话,然后就表示他愿意试,只要是她想他做的,他都乐意去做。
从这天开始,倪庚开始尝试重新站起来。
过程很艰难,戚缓缓一直陪在他身边,倪庚在她的鼓励下,坚持了下来,他的腋下、手掌皆变红变薄,破了皮,最后起了茧子,效果也是显著的,经过半年的练习,他现在可以柱着拐迈步了。
虽走不远,只能在照月轩中走动,但至少他不用人推不用人抱着,就可以走路了。
晚上,倪庚又拉着戚缓缓坐在一起,翻阅着皇上与太后对她的赏赐。如今就连戚家在京都的门槛都水涨船高,哪一府的人都不敢低看商户出身的戚老爷,见面都是毕恭毕敬。
太后更是赏了很多私物,因着倪庚腿不能行的消息传出,之前总往太后这里来献殷勤,有意与时王结亲的几人,都渐渐地不来了。
太后心寒,替小儿子委屈,曾高高在上尽可挑拣的人物,如今却落得被人暗中鄙弃。
这一结果,倒让太后看戚缓缓顺眼起来,更是要抬高戚家。
今日听说,倪庚可以在院中走上一圈了,心中大喜,赏了戚缓缓整整一箱的好东西。
这不是最主要的,这箱中还有太后给倪庚的东西,但都给了戚缓缓,说是让她替他保管,意思不言而明。
戚缓缓只当不知,把太后给倪庚的挑拣出来,放到了他的箱笼里。
第92章
倪庚已经可以拄着单拐在整个王府里行走, 做到这一步用了五个月的时间。
李太医现在十天半个月才会来一次,最近一次看诊后,他对倪庚道:“殿下身上的毒已清得差不多了,这毒虽然神秘, 但好在不是太过歹毒, 经过一段时间, 可以慢慢地自清。如今殿下只要按时喝去晦汤,以及进行行走的练习,相信,一年半载后,能恢复得比现在还要好。”
倪庚:“这段时间有劳李太医了。”
李太医说的话戚缓缓都听见了,她在李太医离开后, 对倪庚道:“既然殿下已大好,应该不用我时时在身侧了, 我想去看一下我父母。”
倪庚马上紧张起来:“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去?我也要去。”
戚缓缓拒绝道:“哪敢劳烦殿下,我一人去就好。”
倪庚拄着单拐朝戚缓缓走来, 他走得太急, 步子从来没迈过这么大, 一时身子不稳,摔了。
戚缓缓赶忙上前扶他起来,倪庚顺势抓住她的手:“我会带上金魏与书宁,不会让你受累, 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可好?”
马上就到戚老爷的生辰了,除却上次二丫出嫁她见过爹娘一面, 一直以来她都被倪庚的伤重所困,没有踏进戚宅一步。
这一次好不容易等到太医下了结果, 倪庚也确实是好了起来,戚缓缓不想错过这个出府的机会,况且她真的想家人了。
可倪庚的样子,让她说不出再次拒绝的话,最终,王府大门打开,一共三辆马车缓缓从王府出发。
戚缓缓与倪庚坐了一驾,另外两驾放的都是倪庚出门可以会用到的东西。太后知道倪庚肯出门十分重视,但又过于担心,光四轮车就占了一辆马车。
在去戚宅的路上,每次戚缓缓撩起车帘,倪庚都会向后缩缩身子。戚缓缓察觉后,再也没有掀起帘子过。
但她心里有些发堵,她不希望倪庚这样。这次虽并不十分愿意与他一同回家,但想到他自打不良于行后,从来没迈出过王府大门,就连出照月轩的门也是费了她好大的劲才成。
他的自卑表现在方方面面,不愿出门,不愿见人,封闭自己……
所以这次难得他愿意出门,戚缓缓最终妥协,做出与他一同回家的决定。
今日是戚老爷的生辰日,戚家一家人都在门口等着,迎接着戚缓缓与时王殿下。
倪庚上马车时,是让人把马车赶到王府后院,在院中乘上马车的,但戚府没有马车通行的门庭,倪庚只能在戚家门前下车。
戚缓缓先下去的,然后金魏过来准备背倪庚下来,但倪庚在马车里没有动。金魏去看戚缓缓,戚缓缓探身到车厢内问:“怎么了?不下来吗?”
倪庚的脸色很不好,他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戚缓缓也不催他,就这样看着他、等着他。
最终,倪庚道:“你扶我下去,我可以的,不用金魏。”
戚缓缓:“好。”
倪庚在戚缓缓的搀扶下,下来马车。虽说是走的,但先出马车的是他的拐仗。
皇上赐给戚家的府邸,在还算热闹的城中区域,三驾马车齐刷刷地停在门前,很是引人注意。
在看到有人拄着拐下来,还有被推下来的四轮马,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开始小声说道:“是时王吧,听说时王被拓石的奸人所害,伤了腿,不能走路了。”
扶着倪庚的戚缓缓感觉到手下一颤,那是倪庚在轻颤。
她温声道:“慢慢来,注意脚下,你只需要注意脚下。”
倪庚看向她,灰暗的眸子里慢慢有了光亮,他听她的,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上了台阶。
戚老爷与戚夫人,还有二丫与三小子见时王变成这样,心里皆不是滋味,他们一个两个说起来,皆受了倪庚的恩惠。如今见他这样,自然心绪不畅。他们迎上来,与时王行礼,有礼周全地请他入府。
进到府中,四轮车就被金魏推了过来,倪庚坐了上去,然后就见金魏马上后退离开,戚缓缓自然地上前推了起来。戚老爷与戚夫人见此情景,对视了一眼。
戚老爷戚夫人之后这样的对视很多,比如,时王只吃戚缓缓给他夹的菜,她若不给他夹,他就不再吃了,再劝他就说吃饱了。又比如,时王眼睛不离戚缓缓,好像眼中只有这一人。
戚家人都与时王有过很多接触,时王从来不是这个样子。他倒不像是腿有了毛病,而是脑子被那一年睡坏了。
而令戚老爷与戚夫人心下惊讶的还有戚缓缓的表现。她对时王的过度依赖习以为常,一个不停地攀附索取,一个不吝地付出。
总之,时王与他们的女儿都变了。
是的,时王与戚缓缓都与一年前的他们不一样了,因为没人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两个人不再硝烟四起剑拔弩张,一个失了强者姿态,不再霸道施压,甚至处在了劣势,卑微了起来。一个被需要,被全身心的依恋、无论是责任使然,还是本心善良,这二人契合了起来。
再加上,他们有着同一目标,要站起来,要能走路。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共同努力,经过了外人所不知的紧密联系。
戚家二老想与戚缓缓说点什么,但倪庚根本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他全程粘得很紧,最终,吃完寿宴,戚缓缓就与倪庚离开了戚府。
人刚走,戚老爷就犹疑地与戚夫人道:“这,你有没有感觉到,咱们娇娇变了?”
戚夫人幽幽道:“不是变了,是被慢慢地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