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打坐后,天子照常问:“裴知,太后今日如何?”
裴公公道:“太子妃今日至长春宫探望,太后娘娘心情甚好,还用了点心。”
天子颔首,忽而叹道:“朕如今练功,渐渐愈发困难。本该心如止水,奈何终有声色扰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
裴知没有再答话。谷廷仁垂首立着,但他听懂了。
天子确是因前些日子的事心中有感,只是他没想到天子竟是因为练功寸进而烦恼。
谷廷仁躬身问道:“陛下不必烦忧,可要与李道长一叙?”
天子却阖眸道:“裴知,此人查得如何?”
裴知道:“鄞州朝天宫确有此人,出自鄞州梅县的吴镇,原是个秀才,有年大病一场后便去做了道士。他与灵济宫林云子道长、翠云山玉清观清虚道长皆是旧识。”
天子颔首,又问:“可知他是否会炼外丹?”
谷廷仁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前有安神香一案就要了他半条命,如今再有炼丹一事,他真是把头悬在了裤腰上,全在那李道长一念间了。
可是天子近来依照李道长指点,修炼内丹正是略有所成,煞风景的话谷公公也不敢言。
裴知的声音依旧冷静如常:“奴婢听闻李道长是以身为鼎炉,擅炼精、气、神,只是不知他炼外丹如何。”
天子应了一声,半晌无话。就在谷廷仁以为天子要继续打坐时,只听他吩咐道:“谷廷仁,你去安排,朕要再见李道长。”
“喏。”谷廷仁应道,心中却暗道不妙。
作者有话说:
*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庄子·在宥》
第68章 霜飞晚
因着大皇女定下了人家, 今年是诸位皇女齐聚宫中的最后一年了。七夕前,嘉宁公主向三宫送去请帖,邀请姐妹七夕当日到长春宫一同乞巧拜月。
七月初六, 长春宫内就结起彩楼、设香案,各宫中也收到上赐的瓜果、蜜饯。
嘉宁公主是真心与姊妹一聚, 宫中皆知她最是与太子妃要好,但这次七夕乞巧,她并未向东宫下帖。
七月七这日天气晴好, 太子没有出宫,用过早膳便去宝文阁, 今天正是晒书的日子。
东宫今日也结彩楼设香案。仔细说来,东宫女眷只太子妃一人,费了一番周章也是为了体贴宫中的女官、宫人。前些年, 东宫没有女眷,女官、宫人只是下值后自己偷偷在窗前拜月,今日确是热闹许多。
乔琬在窗下绣着荷包, 自从文绮阁走水后, 她的藏书被烧了大半,乞巧节前做针线、打络子成了闲时的消遣。
清昼侍立在一侧, 见乔琬出神,不禁提醒道:“娘娘, 小心针尖。”
乔琬道:“清昼,你还记得么,去年此时春水说要把我赠的团扇扇面绣好了,我后来竟忘了, 她究竟绣好了没……”
清昼垂首道:“娘娘, 那时就绣好了, 当晚还摆在案上乞巧……娘娘莫要再为她伤神了。”
乔琬颔首,又笑道:“你还记得去年有人把新纳的鞋底摆上供案么?孟娘子脸都绿了。对了,二哥给我画的枕屏可带进来了?正好拿出来摆在榻上。”
清昼忙道:“带进来了,奴婢一会儿便去找出来。”
她见太子妃又低头兀自不语,小心道:“娘娘,可是想家了?”
乔琬未答,外头便有小黄门来传话:“殿下请娘娘至宝文阁。”
乔琬放下针线,瞧了瞧窗外:“今日天气倒好,殿下只怕是寻我一同晒书去,他上回还说要赠我一套带绘图的游记。”
话头就这样岔开去了,清昼不敢再提。她使了个眼色让青蒿跟着太子妃去宝文阁,自己则去库房寻二公子画的枕屏。
今日各宫晒书的晒书,也有做绣活想着夜里乞巧出彩的,还有些宫人在练穿针。三宫的七夕都设了香案,乞巧时不仅要选一件绣活最好的,还有宫人们穿针的比试给娘娘们凑趣。五彩线、九孔针,她们闭着眼睛都能穿得飞快。
这天夜里长春宫的七夕宴,各位皇女们乞巧拜月,倒是并不比试穿针,最后是由太后娘娘来选一件最精巧的绣品。
太后一眼便相中一枚精致的香囊,那花样和绣工,竟不像出自宫中皇女的手艺。
“这是谁做的,竟这般精致?”太后惊奇道。
大皇女出来拜下:“祖母,这是孙儿从年初就开始准备的,本想着待祖母寿辰时献上,没想到如今便要出宫去了……”
她声音微微一哽,又道:“今日献给祖母,愿常伴祖母身侧。只是赶工了一些时日,终是绣得不甚精巧,还望祖母莫怪。”
太后见她如此,也有些感伤,但还是笑道:“好孩子,你是有心的。只是不必如此,难不成你出去了便不能进宫来吗?在外头不论受了什么委屈,有开心的还是不开心,都可以进来。哪一日纵是我不在了,也还有你嫂嫂为你做主呢!”
太后只觉大皇女的生母德嫔是个立不住的,贵妃掌凤印虽也算公正,但终究不是皇后,与大皇女没有什么母女名份。不若直接点了太子妃,倒也是一条后路。
众皇女皆是心有戚戚,如今在座的,除了嘉宁公主与德康公主谁也没有太多底气。
嘉宁公主没有说话,今日她起筵席本就是为了给大姐姐践行,只暗暗捧她多与姊妹们说话。
德康公主本想说大姐姐出自琼华宫,何必忧心这些?但是想了想自己母亲一贯的行事,她终是撇撇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众人叙了会儿话,又看宫人们比试彩线穿针。直至月上中天,到了各宫即将落钥的时辰,这才散了。
出了长春宫,几人先是结伴同行。三宫离长春宫并不远,毗邻着空置至今的慈元宫。
夜里虽然秋风送爽,但德康公主总觉得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在群玉宫前与六皇女拜别后,几人又分别转至各自的宫苑,德康公主与大皇女一同回琼华宫。
六名名宫人在周围提着琉璃宫灯,夜风搅得灯影彤彤。
德康公主突然问道:“大姐姐,你是觉得离开琼华宫后,母妃不会管你了么?”
大皇女一怔,不知是不是离别在即,她竟说了心里话:“五妹,我虽出自琼华宫,但如何劳烦惠妃母管我这许多?如今不过是平白担心胆怯,太后娘娘也只是安慰我呢。”
德康公主想了想道:“大姐姐,我只怕也是这样哩。我从前一心只想争得父亲的宠爱,总是要与太子哥哥和嘉宁姐姐比。母妃也总是纵着我,让我不知天高地厚。可是到头来呀,我突然发现,我连八弟都比不过……”
“以后我嫁出宫去了,母妃还会管我吗?日子久了,只怕父亲也忘了我吧。”
大皇女没想到德康的小脑瓜里还想过这些,她顿了片刻道:“德康,你还有亲哥哥呢。”
德康公主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应这句话,她们在沉默中走了一小段路。
直至到了琼华宫附近,德康公主望着近在咫尺的宫门,突然冷下脸道:“今晚我与大姐姐的话要是传出去半个字,你们自己选怎么死。”
大皇女一惊,就听得周围的宫人齐声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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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七夕,福宁宫赐下了大皇女的封号。因之前已由钦天监择好婚期,如今也只是在她出宫前封了公主。
乔琬想起太和二十一年诸事,只问太子:“如今河道上如何,我记得这年秋收不济,怕是治河之后又要开仓。”
荣谌道:“南方涝,北方旱,确是多事之秋。不过河道上倒是不必担心,换了人终是比从前要好些。只不过今年治河的银子怕是超支了太多,赈得了秋,赈不了冬……”
乔琬心下微沉,惴惴难安:“前世这年的秋冬,我一心扑在二哥的伤势上。我记得三哥说过,旱涝雪灾后不仅易子相食,只怕西北也不得安稳。”
荣谌问她:“你为何忧心这些?如今你父亲不在西北,赈灾之事也轮不到东宫。”
乔琬摇头道:“表哥,我从前听说别人‘家破人亡’,只稍觉同情。直到此事当真发生在我身上,我才知晓是多么苦痛。这些天灾人祸之下,黎民何其无辜?今年秋冬,又要多少灾民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只是想起来,便觉心有戚戚。”
“你倒是以己推人,”荣谌道,“只是这世间总有些人,自己受了苦难,便想毁灭一切,叫所有人一同堕入地狱。”
“表哥……”
“放心吧,至少父亲还没将我赶出天章阁,总能略尽些绵薄之力。”
“表哥,你又惹得陛下不快了?”乔琬有些担忧。
自从那回东宫拒纳良娣之后,太子与天子间总有些不快。乔琬想起了自己从前思量的“圣心”二字,便与太子说了。
荣谌只长叹一声,笑道:“婠婠,人心难测。更难测的,只是怕是‘圣心’。”
各地粮食缺收的折子陆陆续续进了京,天子虽正常朝会,但到天章阁议事的次数却少了许多。
中秋这日,宫宴设在了延福宫。
中秋宴是家宴,天子、太后与东宫自是不能缺席。三妃俱是穿了吉服前来,她们只选了有子女的几位宫嫔同来。而三宫中诸位公主、皇女,重华宫的诸皇子们,皆尽数到场。已经出宫开府的昭王携昭王妃入宫来,又有与天子亲近的靖王、岐王。这家宴也算得上热闹。
但是乔琬却想起去岁中秋,她实在是不明白,太子是如何在这样的宫宴上溜出宫去的。
“在想什么?”荣谌举箸,亲自为太子妃夹了一道凉菜。
宫宴的菜色虽全,但是因为备得久了,味道却是普通。
乔琬朝着太子侧过脸,小声道:“我在想,表哥去年厌烦的‘仙宫佳音’究竟是什么曲调。”
荣谌一怔,他去年卖的关子,如今倒是应了。
乔琬嫣然一笑,只等着宴中歌舞。
如今中宫空悬,上首只端坐着天子与太后,太子与太子妃设座在天子左下首,显眼得很。他们却是不知,昭王与昭王妃望了他们的恩爱私语,片刻后各自瞥开眼去。
酒过一轮,乐师弹奏起天子亲自谱的曲子。天子素喜舞乐,造诣深厚,乔琬本还想取笑几句太子从前出宫的借口,却一时愣住。
那所谓仙宫佳音确实是一首佳曲,既有钟、磬、鼓,又有丝竹管弦,相得益彰。只是太子所言的清冷音调却不是敷衍,仿若一唱三叹,颇有缥缈清幽之韵。乔琬听来,只觉得仿佛是在打醮时听过的曲调。
乔琬看向太子,正欲开口询问,这难道是道乐。就见太子讶然地望着上首:“父亲!”
一时鼓乐俱停,乔琬回头望向上座,只听得谷廷仁尖利的声音:“快传太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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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望蓬莱
宴会上众人顿时慌乱, 乔琬朝上首望去,就见太后已经搀着天子倚坐着,谷公公在宣太医, 而裴公公与金鳞卫、御前卫则拱护在圣驾周围。
乔琬也有些心慌,她朝天子面上看去, 却见他面色红润,但眼眸与嘴唇紧闭,有些奇怪。她攥紧了掌心, 又去看太子,就见太子面色不善, 略有所思。
“殿下?”乔琬轻声唤他,“殿下可要上前?”
荣谌颔首,安抚她道:“你就在此处, 不要走动,让霜清护着你。我到圣驾近前去。”
乔琬低声道:“表哥小心。”
乔琬在前世从未听闻天子宴上晕厥一事,或许这是当时的她无法知晓的秘闻, 或许这是从前从未发生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