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放在哪儿都有发言权,警卫员当下颔首,和门口同事对接,拿了两杯水来。
林觅道谢,接过纸杯,把话筒放回原位。
邬北这才说:“我知道你恨老头子,但今日翻旧账数落他并无意义,老头子心大,只会让你气得不轻。”
林觅捧着温热:“但是……”
到这,她没说完,他也猜得到她想说什么。
相对无言几秒。
这时,玻璃对面的邬牧生眼白左右翻跳一瞬,眸光黯淡下来。
他眉心起褶:“臭小子,你怎么又换了个新姑娘,原先林家那丫头人漂亮家境也好,说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肯好好珍惜!”
啪嗒。
纸杯落地,几滴热水飞溅到林觅裤腿。皮肤表层被烫到,她咧唇嘶了声。
女人平静的脸色出现一丝裂痕,满眼皆是不可置信;看着这幕,邬北腮帮跳动,面色有些难看。
警卫员纳闷:“今天特地喂了药,我没想到他还会这样。”
这话是对邬北说的。
邬牧生听不见玻璃对面的对话,见无人搭理他,伸手就要拔掉手背上的留置针。
“谁胡乱给我打的针,我身体好得很!莫不是想让老子早死!”
林觅抓住邬北手臂:“牧生叔持续这个症状多久了?”
邬北将她的肩膀按回座位,拉开间距,低垂眼睫掩去眸色:“精神分裂,从我妈去世后开始。”
所以这是第九年。
林觅头顶闷雷,大脑化作真空。
回想几年前最后去邬家那次,父子在底下客厅起冲突,邬北额角的伤口到现在还留了一点印记。回去的路上男人跟失了魂似的,做的时候也粗鲁。
“问你,”林觅翘起睫毛,注视他,“在你家那回,牧生叔当时拿烟灰缸砸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病?”
邬北不可置否,唇线平直。
…
大马士革沙发上,邬牧生双腿交叠,眼里露出欣慰之色:“行啊你,那可是林家独女,怎么骗到手的?”
他敲出新盒一根烟,却递出失败。
邬北语气平淡:“戒了。”
邬牧生啧了声。
彼时阿姨刚带林觅上二楼参观,别墅空间宽阔,两人寥寥对话声不足以被楼上听到。
邬牧生笑着低首点烟,烟雾升腾糊了五官,他问儿子:“还没回答我上个问题,怎么骗到手的?”
邬北看了会儿他手,转身从冰箱拿了两瓶啤酒。
淡淡接话:“用心追的,没骗。”
风起了微妙的波动,白色的薄帘荡起来,屋里氛围像是被混凝土铸住了而没有丝毫变化。
或许是男生太久没有与生父面对面交谈,他也不看他,手指拨开啤酒罐子的铁圈,低颈抿了一大口。
再抬眼,望见邬牧生的眼里仿佛一圈一圈飞散的烟。
他就知道时候到了。
邬北躬身把啤酒罐落在茶几上,声比起来的动作先出:“林家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这个问题无形勒住中年男人的脖颈,他的后脑勺也在被棒槌击打,一下一下地跳痛。邬牧生把烟头碾进烟灰缸,摇摇晃晃地躺回沙发。
男生神情专注:“倒卖古董公司的周坚在你手下办事,已经搞走了百亿,这还只是我目前进度查到的。”
邬牧生不言,只是动作停住,闭眼静静听他讲。
这个判断在下一场沉默博弈中得到证实,邬北提到了父亲的禁忌,他瞬间喘息急促地站起来,眼白处通红。
邬北轻笑着火上浇油:“我妈跟着你没过过一天宽裕日子,她到死都命苦,身体器官都卖完了,还嘴硬在我面前夸你的好。”
邬牧生咬牙:“没人出钱收你妈的脏器,你压根上不了那所私立附中,也结识不到商界里的人脉。”
有很多个瞬间,年少的男孩印象中,父亲是名痴情又宠老婆的好男人。再回想越是能证明这人的演技多么高明,从不吐露他只爱他自己和红票子。
邬北反问:“妈死了几年你还记得吗?”
邬牧生眼珠子剧烈摇晃:“别瞎说,你妈马上就回来了,她只是少了个肾,不至于去死。”
“我们家之前什么条件你也知道,拖欠了那院子大半年房租被赶出来,我不甘心,只好拖家带口到泞京过小人日子,和你妈一起想办法把你送到有钱人最多的高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邬家有未来,让我们有机会成为人上人,我有什么错?况且你妈也心甘情愿!”
邬北听笑了:“明年个人合法财富值够你当泞京首富了,到时你不满意了还得做世界首富?”
邬牧生已经停不下来了,即便他的逆袭人生足够写成一本经验书。
出生在县城边上的山里,家中六个姐姐,在他成年后共同出资包办婚姻,后来双亲去世,没一个亲姐愿意赏他好脸色做扶弟魔。邬牧生带着大肚子的桂芳投奔二叔,三个半人挤在大院的十五平米出租屋内,没有独立卫浴,妻子想沐浴只能去河边偷偷解决。几个月后邬北呱呱落地,打小被一个院子里的同龄小孩看不起,说你妈妈跟两个男人睡觉,真不要脸。乃至他后面的战斗力也是大院生活那段时候被揍出来的。一家人的人生堪称大起大落,可惜桂芳没有活到今天享受成果。
邬牧生表情森然,起身指着邬北鼻子:“你听好了,林家现在被我骗得没几个臭钱,但家里是百年声望,娶了林靖书闺女,以后给老子我长面!”
邬北垂首,长长的叹息从喉咙里发出,荒唐道:“原来你真能干出这种事。”
折身就要上去找林觅坦白一切。
邬牧生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依旧保存几分事理心。
他高举起烟灰缸砸去,怒吼:“不要自以为是地过来揣度我的想法!”
邬北不躲不避,额角皮肤被玻璃边缘刺破,鲜血顺着伤口涌出,顺着脸廓滑落,白与红的对比,刺目而妖冶。
适时林觅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看见现场画面微微怔愣。
阿姨后脚也赶了下来。
邬北掀眼望向邬牧生,父亲的眼神光已然恢复常态,以手掩眉,胸膛快速起伏。
他之后不再欠他。
-
这一趟约等于白来。
探监结束,邬北站在铁网密集的高墙之外,修长的手指夹着根烟,一点猩红明灭。
他吐着烟圈,黑眸里涌动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发觉烟雾正好往女人的位置飘,他不动声色走到另一端,却被她出声截停。
“烦,给我也抽一口。”
男人半阖下的眉眼模糊在青白色里,有些失真。
林觅没有听见回复,只瞧他轻微摇头,态度却是不容置喙拒绝了她的要求。
邬北拉长颈线,望着灰蒙蒙的天际。
他说:“如果你在烦的时候抽烟,以后每一次烦,你就发现尼古丁有镇定麻痹的效果,再也离不开这根东西。”
林觅还没想好怎么说。
又听他道:“剧组的合作也结束了,探监也完了,林觅,我在你这还有别的价值吗?”
林觅撩眼看他,有些莫名,但也照实作答:“不确定,幕后的人没被抓完,我也不知道下一步你能不能帮到我。”
“那就太好了。”男人轻笑一声。
林觅不明其意:“为什么这样说?”
“至少你不确定我的价值,”他说着中间顿了下,“我就还能跟你维持一阵……关系。”
“炮友?”
邬北没作声,但他们现在确为这类。
刚要低头朝她说返程,他留意到女人裤腿露出一截瓷白,不由盯着上面导致画面破坏性的红色水泡怔神。
直至听见女人说:“先送我去医院敷点药吧,还是监狱的警卫员实在,说要开水就真给一百度,接过来水面都在滚。”
邬北回过神来:“监狱里面有药房。”
林觅说:“那正好,我问问外人能不能进,这边能早点处理回去也不至于留疤。”
刚转身要迈步,小腿就被一股温柔的力道扶回到原位,止住她动作。
林觅低眼,胸腔缓慢起伏一下。
男人一只膝盖落地半蹲,伸手折起她那只烫伤脚的裤腿。他手没挨她皮肤,就隔着薄薄的布料,轻微往上多卷了几道。
“看裤腿要落下来了,怕你疼。”他抽身站起,语气沉稳解释,不带一丝轻浮与冒昧。
随后用那只动作耐心的手,重重敲了敲大门,等里面的工作人员过来询问。
林觅怔怔看着他。
监狱药房不对外开,工作人员拿笔写了一串地址,是省监狱附近的药店。
邬北接过纸条,开车载着林觅往那处开。
车辆驶上雪山,半小时后,停在一所装修古典的小医馆前。屋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几乎与雪地化作一色。
打开车门,林觅看着底下的雪层,试探着用没烫伤那只脚点地,新雪嘎吱脆响,脚踝深陷其中。
邬北收回眼,下车背上林觅,接着往药店走过去。
山里风大,在雪山于雪山之间,林觅伏在男人肩头往后看,可以清晰看到林间的蜿蜒。公路将雪山沿着山腰线剪开,黑色的车辆深入雪境,后面的雪地里只留了一个人的脚印。
收银区设置在入口的位置,邬北将林觅放下,问店员:“老板,有应急用的烫伤膏吗?”
店员扫了眼小姑娘的小腿:“有,我找来你们现在敷,那药见效快,明天就不起泡了。”
他从后面的透明柜里拿出一只膏管药,说:“三十四块六,收你们三十四。”
邬北刚拿出手机,他怨声制止:“我们这wifi坏了,山里也没有信号,给现金吧。”
林觅抿唇:“我们手上没有现的,用首饰抵押可以吗?”
“不行,我不懂行,万一收了假的老板又怪我,”店员摆手,一边小声嘀咕,“他有空去西北的剧组看女明星泡妞,没时间找人修网,真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