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对方那个造型很冲击的储物手环, 里面一定满满当当的装好了师兄和门内先掌门带上的物资。而剑修两袖清风惯了,虽说他伏妖攒下了不少勋业和功底,一时突然说要践行,还真掏不出什么东西。
更何况……
蒋钧行垂下眼睛。
他应当同这个人以什么样的身份告别?
犹豫之际,他突然被人从背后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对于剑修而言也不算太突然,他默默检讨自己,倘若真觉得唐突,以自己如今的修为他有一万种办法卸下对方的力气,或者至少衣不沾身地离开。
然而他没有动作,任由这份温度触之及离。
“其实我之前从未想过要修仙。”
尹新舟说:“都是被人推着一步步朝前走,才勉强坚持了下来。”
她被帮助,被鼓励,被支持,被信赖。然而以上种种都不是尹新舟现在想要强调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正视了她在本地人眼中“不切实际”的构想。
无论是让凡人炼制兵器,还是想要解决浑沦派遗留问题的构想。
以及,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的……
“所以我其实还蛮感激的。”
尹新舟说:“让我觉得在将来遇到的那个你,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结果这样的话反倒让蒋钧行纠结了起来,他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声:“所以,你方才,是出于感激……”
“自己去想。”
尹新舟说。
“……”
于是她眼见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几度变幻,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眼下的这个蒋钧行虽然面貌同自己所熟识的那一位无甚差别,但明显没有对方沉得住气,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她笑了一下,同对方道别。
*
为一整个剑冢都布下禁制,让里面的时间都暂停流逝,是损耗巨大的工程。
这手笔绝非是寻常修士能够掏得出的,可尹新舟只是将自己的方案提了个开头,掌门就点头应允,说,此事由她来负责,其余人等无需太过担心。
姜前辈目露担忧地向前踏了一步:“阿瑞,你原本身上就留了暗伤,此时又要如此自损——”
“当年你我都是报了死志,能有如今的结果已经算是运道好,这身修为如今恰巧又有可用之处,何乐而不为呢?”
掌门却道:“更何况,听新舟小友的意思,未来他们都过得不错,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姜斫承不说话了。
这时尹新舟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将剑冢当中的剑意原封不动保存到将来是多么难以实现的目标,这和“冷库当中放些僵尸肉”根本不是同一级别,上下嘴唇一碰几句话就能讲明白的事情,需要别人花费极大的代价。
她不由得有些慌张:“也没有说一定要这么做,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可说出口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难以服众:一个三境的炼器师,能有如今的成果都已经算得上是阴差阳错,又怎能在短时间内想出更好的办法?
“就这么办。”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应理前辈说:“我此后就留在剑冢附近,从此不再出山,看守和维护剑冢法阵的运转。”
尹新舟回头,打量着对方平静的面容。难怪自己在原本的时间线当中从未见过这位仙长,她此前还以为是山中大事都已经交给了张飞鹤,除了铸剑之类需要传承的工作以外,其余人都出去云游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
想要封存剑冢,就意味着掌门再也没有精力去处理霞山的大小事务,而这些工作就不得不逐渐移交给张飞鹤。对方惊讶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表情,随后立即点头,道,“霞山上下都由我来打点好,师父千万放心。”
志在云游四方的仙人停留在了原地。
随后是镇守剑阁的姜斫承,承担起炼药责任的石千秋,以及一系列分担起门内委托的霞山弟子们。大家走马上任匆忙上岗,这个搭建起来的草台班子也逐渐让尹新舟回忆起了霞山在记忆当中的模样。
而那棵众人环绕共同奏乐的树,如今还尚未长成。
最后,到了分别的时刻。
尹新舟其实想不明白自己应该怎样被送回去——掌门已经开始漫长的“闭关”,从此以来应当会有许多年不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以她现在的阵法知识,原路返回显然也无法将她送至原本的时间。
此次来为自己送行的人是应理,对方掐了道法诀,同尹新舟一道站在树下,打了几道在尹新舟看来用于引路的咒法之后便不再动作。
悬崖下面雾霭沉沉,而在浓雾的更下方,是连通剑阁和剑冢的溪流。
她原地眨眨眼睛,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要让自己亲手施法吧!
“弟子愚钝,还请仙长开示——”
结果话还没说完,应理就伸手一推,将她从悬崖边上推了下去。
*
无数把剑蜂鸣起来。
蒋钧行运起灵力,将自己的本命剑彻底从剑鞘当中推出。
兽王的力量出现在剑冢当中就像是黑夜当中的灯火一样显眼,他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就被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本命剑锁定,而根据新舟师妹的说法,他需要借着这些剑的“势”将自己的本命剑彻底驯服。
伴随着记忆的逐层回笼,他回想起了有关于过去的更多细节。
无数把剑的力量向他归拢,那些建议裹挟着庞大的灵力流淌进自己的四肢百骸五脏肺腑,又冲着那本命剑倾泻而出。惊涛洪流一般的力量当中,蒋钧行不禁想起自己曾经炼制剑骨时的情景,这份力量左冲右突寻不到出路,几乎逼得他眼眶泛红虎口开裂。
掌门师父曾经讲过,霞山剑法在修炼到最高重的时候足以分山碎石,纵断层云。然而他的修为只有玉衡,这么多年里都难有所寸进,灵力的浑厚程度配不上剑招,即便是早已学透了剑法的形,却难以把握剑诀的魂。
而现在,裹挟在无数剑意洪流的中央,蒋钧行却觉得自己隐约窥见的那道曾经无法触及的关窍。
手腕和手臂几乎是本能般活动了起来,握紧剑柄想要斩些什么东西。剑冢当中是多年如一日的岩石山壁和空旷的天空,这里一朵云也没有,除了自己之外,举目四望就只剩下了无数把剑所共享的缄默。
它们和自己一样等待了无数年,在漫长等待的尽头,终于获得了一次性燃尽自己的机会。
据传说,摇光之上还有两境,只不过从未有人能够成功抵达。踏入隐元境和洞明境的仙人能够拥有斩裂虚空的力量,真的能够踏破此界飞升彼方。
这是个遥远而美好的幻想,在蒋钧行的印象里并不比吊在牲口前面的胡萝卜更吸引人,可回想起这些往事的一刹那,他却突然回忆起新舟师妹遥远的故乡。
或许有一天,或许某个时刻。
虽然才离开不久,但他突然很想同对方见面。
灵力磅礴似海,刀锋迅疾如电,万千思绪攒聚在心头,却只度过了眨眼般短暂的时间。
他用剑斩向面前的空气,就像是划破一片柔韧的水膜。仿佛世界也因为剑锋的切割而产生了涟漪,从那到被自己劈斩开来的缝隙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坠落了下来。
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而应理前辈传音入密的声音就夹杂在这风声里:同为兽王的一部分,剑骨与神魂之间会产生联系,而这里就是我方才掐算过之后最稳妥的方位。
这哪里稳妥了?尹新舟在心里发出尖叫。
随后,她坠入了一个等待已久的怀抱。
第165章
算算时间, 她其实没有离开太久。
蒋钧行几乎是在感觉到自己记忆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整个流程甚至连一丝犹豫的时间都没留下,效率高得惊人。
然而两人却都萌生出一种仿佛久别重逢一般的错觉。
回想起那些突然纷至沓来却又已经“相隔许久”的记忆, 蒋钧行问道:“既然兽王神魂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你是打算要……”
“嗯, 同你想的一样,是要处理一下浑沦派的问题。”
尹新舟点头。
得益于李才良这个人的小伎俩——尹新舟还是反映了一下才回忆起这个已经被抛之脑后的名字——她现在还算是浑沦派名义上的便宜掌门。
当然,有没有人在意她这个掌门是一回事, 这个名头好不好用是另一回事。
考虑到浑沦派里面极有可能已经乱成一锅粥,蒋钧行主动提议由自己来陪同对方前往浑沦派驻地。尹新舟没有明确拒绝, 但态度仍有几分犹豫:“你方才刚刚拔出了本命剑……是不是应当先回门内传个音信?大家说不定都会担心你。”
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蒋钧行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考虑到自己的个人形象, 他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剑冢的位置虽在霞山深处,但蒋钧行如今状态绝佳,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尹新舟的手掌, 见对方没有挥开之后便运起内力,几个纵跃便掠过山巅,带尹新舟一道向着瑞霞峰的方向而去。
剑冢的禁制被解除,山门内部也有所感, 等他赶回议事大厅的时候, 张飞鹤和应理前辈都已经等在了门前。
尹新舟“半炷香之前”才被对方从悬崖上推下去过, 眼下再见到这张熟悉的脸, 难免有些心中犯怵, 反倒是对方努力让自己露出了相对柔和的表情, 道:“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所以你也记得自己悬崖前的缺德事了?尹新舟在心中愕然。
“……咳,我记得你, 但那记忆也已经不甚清晰了。”
应理咳嗽一声:“毕竟于我而言,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互相之间一沟通才知道,应理和张飞鹤他们虽然对于过去所见到的尹新舟留有印象,但那印象和普通人回想起多年前的故人一般,已经蒙上了一层时光的高斯模糊。而对于那段记忆无比清晰的,不出意外只有自己和蒋钧行两人罢了。
这或许是由于本命法器之间构筑的联系,尹新舟在心中猜想,可这种猜想应当永远也没有机会验证——如无意外的话,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三个大胆到敢于用兽王的一部分来炼制法器的人了。
*
回到宗门之后,大家最关注的果然是蒋钧行的本命剑问题。
利剑出鞘神兵问世,几乎每个人都想要近距离地观摩一番——这时候大家反倒不会去在乎“打探别人的本命法器是失礼行为”这种传统道德观念了,毕竟就算是杀人夺宝,也不会有人不自量力到将目标放在兽王的剑骨身上。
这样一来,既然没有了道德层面的约束,那么大家所保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这把特殊兵器的好奇。
“我记得这剑在剑骨炼化之后还是姜老您铸的,怎得您自己最后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看到就连姜斫承也凑过来围观,剑阁当中有弟子忍不住好奇道。
“……咳!”
对方干咳一声:“当时情形紧急,我也只是用了个最常见的模子……而且本命法器和寻常兵器不同,它会自己选择合适自己的形态。”
他参与度更高的其实是剑鞘的炼制,作为能够遏制住兽王剑骨的材料,剑鞘才是货真价实打了无数的法阵进去。这么多年来,剑鞘也确实一直完美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将暗流涌动的危险封印在其中。
蒋钧行也很好脾气地将剑拔出来任由大家围观。比纯净的琉璃还要透明的剑锋嵌合在暗金色的剑身当中,有人好奇干脆拔了根头发吹上去,还没接触到剑刃,那根头发就在半途当中寸断了。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这把剑的锋利程度确实难以比拟。
随后大家又央着他去切些什么东西试试看,蒋钧行运起灵力,一剑斩向用于测试的青石,只见那石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就被切成两截,在众人面前露出光滑的、树木年轮一般环环相套的断面。
见大家一副喜出望外为他高兴的模样,蒋钧行不得不泼冷水,说兽王无法彻底被杀死,自己仍旧需要时不时主动抑制它的活性,倘若假以时日,自己的精神上有了能够让人钻空子的破绽,兽王的力量或许就会卷土重来。
不过这仍旧是遥远的未来才需要担忧的事,眼下,他们大可以好好地享受和庆祝本命剑归于掌控的喜悦。玉衡修为的剑修终于有了继续在这条修行之路上前进的机会,应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这青州的天上很快就要再多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