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本地人建立同门之外的联系,显然不符合自己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
而现在,兽王所投下的阴影终于稍稍淡化,她终于没办法再说服自己强行忽略眼前的这双眼睛。
一定是有人提前指点过,尹新舟在心里悄悄磨牙,干什么离得这么近。
她稍微后仰,态度委婉道:“眼下我身上还背着魔修的嫌疑……”
“那没关系。”
“而且也没办法像你们那样修行。”
“我也不在乎。”
“寿元还很短,说不定再过百余年就直接去世。”
“……”
这句实在是不能说不在乎了,蒋钧行很纠结地思考了一下,在好几个送命回答之间反复斟酌,最后开口:“我可以去寻些延续寿元的丹药——”
噗哈一声,尹新舟笑出了声。
“当然不会让你那么办,不然的话,岂不是成了你仙途当中的累赘。”
她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的动作:“我知师兄你的意思,也并无半分怀疑,是我自己心中不愿如此空耗时日。”
“只是我还有些想法,不是作为霞山弟子尹新舟能够轻易说得出口的,若是在这个时候接了师兄的戒指,怕是要连你也一并连累——那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的想法。”
蒋钧行松了口气:按照他从师兄师妹那儿收来的锦囊,没有直接拒绝就是有戏。
至于那些奇妙的想法,经历过梦境世界的蒋钧行只觉得师妹一贯如此,不然也不会炼制出种类如此繁多的法器,还在短短三年之间将一座普通的凡间小镇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带来了许多好的变化——上清仙人和浑沦派的计划缜密,唯一的漏洞大概就是,那繁琐复杂的请魂术所牵引而来的是这样坚韧的灵魂。
“师妹但说无妨。”
于是尹新舟深吸一口气,觊着对方的表情。
“我不觉得兽王的力量是完全无法利用的。”
她说:“也不觉得,浑沦派那些凡人妄图修仙,就一定是犯了该受死的大错。”
“用这段时间,我想收集他们之前整理过的资料看一看。”
第157章
曾经有位科学家说, 他很幸运地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尹新舟并不清楚上清仙人对于兽王的研究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但根据在浑沦派当中呆过的那段时间,她倒很确定这里的修士大部分都只是追寻长生的普通人, 有着普通的善恶和无知,而那些关键的资料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同自己过去所经历过的诊断人生不同, 在这里无论仙凡,知识都是一种只能被有限度获取的稀缺资源。
大部分仙人要面对不断与妖兽对抗的险境,而更多的凡人究其一生都要囿于防护法阵所环绕的居住地当中, 以现代人的视角而言,这不啻于是一个大号监狱。
不管当地人究竟有没有习惯这样的生活, 至少尹新舟自己很难习惯。
在一个没有无线网络和抽水马桶的世界里本身就已经够糟糕了,若是日常出行还要受到限制, 痛苦程度简直要超级加倍。
“师兄既然已经看过我的梦里,应当也有些了解……”
尹新舟斟酌着语气:“那才是我印象当中凡间该有的模样。”
而现在不说行动处处掣肘,这种连去郊区踏个青都要提防是否有妖兽出没的生存环境即便过了三年的时间仍旧让人很不适应。
而这一次, 一向在她面前很好说话的蒋钧行却没有立刻答应。
理由很简单, 兽王所造成的危害几乎是他们这一代仙人共同的早年阴影,值得信赖的仙长们像是被镰刀割过的稻草一样一茬接一茬地陨落,同期间关系亲厚的友人也殒命于其中,曾经不乏有人像是上清仙人一样试图把握这份力量, 而结果显而易见, 他们当中没有什么人留下好结局。
他的情绪很复杂地注视着尹新舟——新舟师妹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可这份“不同”, 未必就能导向更好的结果。
许多灾祸发生之前的契机都很寻常, 比如对长生的向往, 比如对力量的追寻,他听说过许多修士走火入魔最后踏上歧途的故事, 这些人在修仙之路的最初也都是些心思清正、通过了仙门考验的人。
只不过岁月催人改变,滋生心魔,最后积重难反,再无回还的余地。
“拿到资料之后,你打算如何?”
蒋钧行道:“事先说好,若是想要同浑沦派那般炼药,就是要和所有仙门百家为敌了。”
当然不会那么做,尹新舟翻了个白眼:炼毒丿品显然不在自己的选择范围之内,在确保安全之前,动物实验就已经是能够接受的极限选择。
“先了解一下情况吧。”
她含含混混地回答:“至少我能保证你担心的情况肯定不会发生,不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应当如何着手,至少先入个门。”
*
蒋钧行可以相信对方的保证,但仙门百家显然不能。
奇怪的是,他将这件事汇报给掌门之后,自己这位向来谨慎的师父竟然也没有直接拒绝。
“借出和存入都由你来把握,这些手札不得轻易予以别人。”
掌门只进行了最基础程度的限制:“过程就由你监督。”
蒋钧行一愣:“您不阻止?”
比起他们这代人,掌门师父和姜老前辈他们应当对兽王相关的事情更为敏感,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却像是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未必不是转机。”
她出关就好像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交代完之后便重新回了瑞霞峰,等蒋钧行带着一摞手札回到临舟城时,还在思考着师父所说的“转机”从何而来。
尹新舟的眼神也有些闪躲——在对方直球表白之后,她面对蒋钧行的态度就难免有些紧张。
“咳。”
蒋钧行干咳一声:“手札暂时就这些……不能私自拿去看,也不能交给别人。”
也就是说,要在眼皮底下研究的意思?尹新舟伸手去接,指尖接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很别扭地躲闪了一下,随后看到蒋钧行直接靠墙坐下,理论上知道这是必要的监督措施,脸颊上仍旧有些发热。
不过很快她就紧张不起来这些了。
根本看不懂!一个时辰之后,尹新舟十分挫败地将额头贴在桌面上——上清仙人留下的法阵和推演过程十分复杂,其中又有许多步骤跳过,简直像是数学题的参考答案上写了“显然”一样作弊。
原理上讲,她知道对方是想通过一系列的手段来削弱兽王力量当中所蕴含的混乱特性,让它变得平和,不会使得修士失控(包括自己的“穿越”也是试验一环),可一旦涉及到具体的操作,就完全弄不明白。
在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很正常的情况下,想要靠三年的单薄资历来追赶经年累月的积累,果然是难如登天。
下意识叹了口气之后,从桌子一侧突然推过来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花茶。尹新舟惊愕回头,就看到对方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这里:“我猜师妹读了这么久,应该会想要喝茶。”
茶不太苦,是尹新舟那种“平常根本不喝茶”的糖水爱好者也能适口的程度。仙人往往轻口腹之欲,她眨眨眼睛,福至心灵般问道:“有人给你出主意?”
“回来的时候,借道去了一趟周边的城镇。”
蒋钧行没隐瞒:“既然师妹有在凡间城镇里久住的打算,就也了解了一下。”
并非是仙门道侣,而是凡间夫妻的相处。
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以及自己这么多年都未曾注意过的东西。
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尹新舟不禁睁大了眼睛,就见对方也端起一盏茶,在唇边抿了一口:“师妹心中不必有负累,我修为剑术了无进益已经许多年,此前也不过是因为仙门所托而出山伏妖。”
说起自己的事,他的表情却像是在描述毫不相关的外人:“反倒是师妹这边,若是能有更多人用上趁手的法器,仙门也不至于如此殚精竭虑。”
他们两人此时身处临舟城北部的一处偏院,这儿是城市扩建之后新开辟出来的一片区域,本是用于给行商和云游路过此地的散修歇脚用,如今也暂时作为尹新舟的住处。
和她相对“亲民”的风格不同,蒋钧行作为货真价实的玉衡剑仙,只是待在这儿就会让一小部分人感到心理压力,此时此刻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
更远的地方,有连绵不绝的车队将采来的生铁矿运到这个逐渐成型的城中。
“我没办法立即就回应你。”
她只能说:“此前我从未想过这件事。”
“我知道。”
蒋钧行说:“仙途绵长,不在一时。”
于是他也在这座城中留了下来。
霞山仍旧会差遣他四处出去伏妖,但蒋钧行似乎是将“办公地点”转移到了临舟城,以至于周围的民众也开始逐渐习惯有这么一位“不符常理”的仙长时长留在附近;尹新舟虽有避嫌的必要,也尽可能地收集到了一点浑沦派残存的丹药,拿来留用分析。
然而在武器装备上无往不利的研发程度此时此刻却总是卡壳,上清仙人和浑沦派他们对兽王的研究就像是一个尚未解开的黑箱,尹新舟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条漫长路途的起始点,能够窥见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却很难像是过去那样凭着经验缩短距离。
加热的温度,灵火冶炼中法诀的作用,各种自己所不熟识的陌生材料,以及此方世界当中的大量独有概念。
这是一个全新的、需要漫长时间去理解和开拓的领域,然而浑沦派那些不吃药就会变成怪物的“魔修”却等不了这么久,他们与仙门的矛盾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若是再拖下去的话,情形不容乐观。
不应该一个普通凡人行差踏错或是一步不慎,就走向那般悲惨的结局。
尹新舟在这段时间里几乎不离开书房,她恼火地抓了抓头发,很没形象地将手里削细的碳条一抛:手动将丹药“脱毒”的办法几乎无从可想,在此之前就已经有无数浑沦派的修士进行过各种尝试,尹新舟不信邪地买了只羊来做动物实验,结果只能很遗憾地将其击毙。
已经变成怪物模样的那只羊倒在地上剧烈喘息,变成黑色的血液从身下渐渐渗出来,尹新舟和那只方孔形的眼睛对视几秒,又补了一枪,于是这只怪物羊彻底不动了。
她拔剑从黑色血泊剜出丹核来,那枚被封存在丹药当中的丹核如今已经彻底活化,剖出来之后的模样和妖兽当中取出的别无二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尹新舟回头,才发现蒋钧行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看了多久——方才的动静是因为一脚踩碎了枯树枝。
“……是不是有点像走火入魔?”
尹新舟扯了扯嘴角,一直不出成果,她确实有些急躁和疲惫。
大多数仙人走上歧途或许都是源自于此,漫长的修行过程当中,普通办法看不到终点,不由自主就选择了铤而走险的手段。
以他们这般年龄,应该已经看多了类似的故事。
蒋钧行没有回答,他伸手掏出一个布袋,哗啦啦地倒出了不少新剖出来的妖兽丹核。
“你那法器要用,应该也需要这些吧。”
他说:“我知你心中有分寸。”
他总是知道,一直知道。
“除此之外还有霞山来的信,窦句章他们说你一直不肯回来,至少要写些回信——我道你忙,没立刻答应。”
其实没必要走到这地步,她想,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只是被推进这样的命运里,尹新舟总有那么一丝不服气。
——就好像现代社会而来的人不论深处何处,都逃不过被时间追赶的生活。
蒋钧行走过来,走路依旧没声音,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踏雪无痕都只能算是本能。
“你同那些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