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传音符被递到了他的面前:“你留一句,掌门也留一句,这便是我们能送进去的全部了。”
江之月双手捧着单薄的一张传音符,心中的万千思绪要凝练到一句话里,嘴唇上下翕动半响都没能出声。这个时候让她“相信自己”显得太过单薄,“不要畏惧兽王”又显得强人所难。她沉思片刻,独自一人对着传音符低声念了一句,随后郑重其事地将传音符交到了掌门手中。
“我说完了。”
她说:“还请掌门将我的嘱托也一并送进去。”
梦境当中愈发缺乏逻辑,在逐渐昏暗的天色当中,高耸的身影裹挟着一层黑雾排开建筑群,从操场的方向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高达或者奥特曼也是你们那边的特产吗?”
尹新舟目露震撼喃喃自语,虽然在黑雾当中看不清晰,但内部隐约能够看见金属的外甲和生物结构,造型十分挑战大家的想象力。
“不,我们也是第一次见。”
杨医生说:“虽说青州也有体型庞大的妖兽,但像这副模样……等等。”
他的话语一顿,随后发出些难以置信的声音:“我小的时候曾经听我娘讲过类似的故事——她根本不是修士,只是个凡人,寿元也早已耗尽,若不是今日见到,我说不定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这回事。”
踏入仙门意味着早就已经斩断尘缘,那些童年时听过的故事不比一场幻梦更加遥远,却在此时被清晰地、有些粗暴地翻了出来。
“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她说距离村子很遥远的地方有可怕的妖兽,它们藏在黑色的雾里、藏在不听话小孩子的梦里,永无定形,悄无声息。”
母亲的描述和眼前混乱的场景并不一致,但至少有一部分要素符合:“我其实从来没见过那妖兽的模样,求仙这么多年来,我也算有了些见识,知道那不过是母亲用来吓唬孩子的假话。”
方伯礼也神色一敛,他是从雾气当中隐约暴露的尖牙利爪当中也回忆起了一些东西——自己早年被卓闻仙人捡到的时候险些身死,给他致命一击的妖兽身上也有着类似的特征。
对于蒋钧行而言,就更不必说。
“我们在逐渐融入这个梦。”
他说:“我们所恐惧的东西,也都会成为兽王的力量。”
“你们所描述的情况我大概能理解,但——”
尹新舟打断了大家的交流:“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如果真的想要从脑子里面翻出什么恐怖东西来,我敢保证从我这儿来的危险要素绝对会比你们多很多……”
话音未落她就怔在原地,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就像是有人对自己温和的耳语。
“剑鞘里有能解决这一切的东西。”
那声音这样说道。
尹新舟分辨不出来这究竟是谁在对自己说话,声音似乎和记忆当中的哪一个人都对不上,她却无端觉得自己和对方应该已经认识许久。
随后是第二声提醒,言简意赅,目标清晰。
那个声音说,“拔剑”。
尹新舟猛然回头,她眼下所能找到的剑只有一把,它正平稳地放在校医室的工作桌上,惊人的热度正透出剑鞘,如果再放任它继续发热下去,尹新舟十分怀疑这会灼伤自己的手掌。
鬼使神差地,她冲着那把剑探出了手。
她一路普普通通读书到大学,从来没有握过剑,此时却熟练地并拢食指和中指,将两根指头贴在剑脊上,剩余几根手指合拢握住剑柄,这个动作仿佛已经刻入骨髓。
曾经有人教过自己这个动作,叫做“备剑”,是绝大多数剑招通用的起手式。
蒋钧行猛然抬头,视线接触之际,尹新舟甚至感觉出了几分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现在回忆不起来,但他们一定度过了一段足以互相信赖的时光。
她一只手握住剑鞘,不顾灼烫的温度;另一只手握住剑柄,想象当中,“剑”的形态原本就可以被赋予更多种定义。
这是那个人的本命剑,而本命剑意味着,虽然一半是兽王尚未被降服的剑骨,另一半却连通着对方的神魂。
而他绝不会做出有损自己的事。
剑鞘被缓缓推开,灼目的光芒取代了剑身。抛去金属剑鞘之后,尹新舟的手中几乎没有重量,握住这把剑似乎不比握住一根钢笔更困难。
——这是一把没有形体的“光剑”。
第152章
“……”
所以你们的故乡设定原来是赛博朋克吗, 尹新舟在心中吐槽了一秒钟,转头看过去,发现蒋钧行和方伯礼他们也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她上下将这把剑挥了挥, 光束构成的剑身在空气当中发出嗡嗡蜂鸣:“你们平时用的是这种类型吗?”
“不——”
杨医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一般也都是用那种普通的剑。”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精铁纯钢。”
谈话之间, 光剑的剑身已经有了即将溃散的征兆。
尹新舟虽然在电影当中见过光剑,但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剑的经验,双手握住剑柄露出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可惜在场的另外三个人神色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站在一旁哑口无言。
“所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她问:“就用……这个试试看?”
大学生期末考试刚刚及格的太极剑水平显然是不够看的, 尹新舟握住光剑随意挥舞了两下,灼目的剑身险些要削到自己的身上, 动作用方伯礼的说法就是“狗看了都摇头”。
她自己也觉得单挑boss的重任不能落在自己的肩上,握住剑柄向往蒋钧行的手边送:“这是你的剑吧?那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自己的本命剑被别人拔出来,对于蒋钧行而言的精神震撼更大, 但他却意外地没有被冒犯之感——被夺走本命剑意味着被紧扣命门, 倘若换了任何一个人做这样的事,对一个剑修而言都不啻于是直至眼前的挑衅。
可既然这样做的人是尹新舟,他就觉得理所当然极了:倘若要在天底下寻找一个人驯服他那把拔不出的剑,除了新舟师妹以外就不会有第二个选择。
蒋钧行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她不知道一个剑修的本命剑意味着什么, 比如休戚相关的命运, 漫长仙途当中的生死相依。
就像曾经, 她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就为自己铸出了剑。
“我试试看。”
他从对方手中将剑接了过来, 去掉沉甸甸的剑鞘之后, 这把剑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让用惯了重剑的蒋钧行颇感意外。不过此时此刻他的身躯也已经无限向凡人靠拢, 既无法像过去那样运作灵力,也没办法施展出霞山派独有的剑诀心法,拿起这种轻剑反倒更加灵活。
他熟练地挽了个剑花,抬头看向远处形状还在不断变化的兽王,摆出了蓄势待发的起手势。
“等等,你真要去攻击那个?”
尹新舟神情当中透出震惊:“体积差距也太大了……你听说过堂吉诃德和风车的故事吗?”
“没听过。”
蒋钧行很认真地回头:“他们跟加特林和巴祖卡是同乡吗?”
尹新舟:“…………”
他们果然是来自一个赛博世界吧!
询问对方未果,蒋钧行于是把这个问题暗记下来,决心在脱离梦境之后再找机会挑起话题。光剑的热度从剑锋传到剑柄,握在手心里微微发烫,他将剑横在身前一路疾跑,沿着轨迹在兽王的四足上刻下了清晰的长痕。
随后,仿佛震慑灵魂的悲鸣声由远及近,裹挟着强烈的冲击波传递到校园的每个角落。
蒋钧行在强风当中被掀翻了个跟头,随后凌空调整动作,堪堪落地退回到尹新舟他们的身边。他有些别扭的活动了一下手肘和脚踝,落地带来的冲击让他小腿和膝盖都有些发麻,这种感觉格外陌生——凡人的身躯总有这样那样的不便。
“虽说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总算是有能够伤到它的东西了。”
方伯礼评价道:“不过距离能彻底杀掉还很远。”
割开的裂痕当中流出金色发亮的液体,粘稠地滴落在地上,嘶嘶腐蚀着水泥地面,很快就将操场路面腐蚀出了一片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坑洞。
杨医生从怀里掏出几枚奇怪的药片,那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丹药所变化而成的东西,蒋钧行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看也没看就要往嘴里塞,被尹新舟强行按住手腕:“等等,你这是在吃什么?”
“一些能够激发潜能的丹药……”
“那不就是兴奋剂吗!”
尹新舟更是不能答应:“你先等等,一定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拔剑。
她无端又想起了之前在耳边听过的那句话,剑鞘当中拥有能够解决这一切的东西。
但这是什么意思?她注视着陷入苦战的蒋钧行,普通人的体能极限决定了即便是奥运冠军在面对这种大块头怪兽的时候能够做到的反抗也很有限,虽说主观能动性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她觉得还是解决不了这种。
梦境当中的规律和秩序正在逐渐崩解,看着眼前形状愈发趋于不可名状的怪物,尹新舟眯了眯眼睛,陷入思索。
虽说那些灵魂、法器之类的描述听上去格外不靠谱,但如果强行视作这些话都是可信的,那么就可以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向前推理。
她作为兽王神魂的载体,和兽王存在联系。
剑骨和神魂分别被他们的前辈分割,而剑骨和蒋钧行自身高度绑定。
之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保持自己的本心,防止在梦境当中被兽王侵蚀。尹新舟若有所思的开口:“如果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短暂放开自己精神的防守,那么是否可以沿着这条通路逆流而上,将她们三者短暂连通在一起?
“这是在胡闹!”
杨医生听完之后立即反驳:“你当这是儿戏?如此危险的事情,我定不可能会答应你!”
然而方伯礼却并没有像他预料当中的一样旗帜鲜明地反驳,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尹新舟的表情,扯开嘴角:“当初倒是没发现,你竟然如此敢想敢说。”
“但在那之后呢,你又打算怎么做?”
“剑骨和神魂出于同源,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把剑很明显能够对怪物造成伤害。”
尹新舟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说道:“而如果我的精神能够对压制兽王神魂产生正面效果,那么应该也能影响到那把剑。”
这叫战术换家,她说,如果是我们先反应过来干掉对方那就赢了。
蒋钧行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大概能理解到她是想走一条险路,于是问道:“我能怎么帮你?”
“这是你的剑。”
尹新舟笑了一下:“我可不会用剑,到时候就全看你的了。”
她缓缓合上眼睛,向后方坠落。
在梦境当中的坠落是触不到底的,她的身子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一样融进了地面。
仿佛有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探寻自己的记忆,尹新舟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塞进碎纸机里的纸,被某样东西一点一点碾成碎屑;同时又有些糟糕的东西的掺和进来,让人像是挣扎在琥珀当中的虫蚁一样难以呼吸。
出生的地方,成长的经历,大学的课程,看过的视频,宿舍晚上熄灯之后的低声交谈,图书馆里草稿纸上的奋笔疾书。
高考之前的挑灯夜战,以及实验课结束之后的晚上,校园天空中亮起的点点疏星。
这些人生经历被一一剪裁反复琢磨,里面找不到丝毫邪念妖异,和令人心生恐惧的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