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妖兽来做过试验。”
“试验”这个词还是从尹新舟那里来的,因为讲得顺口又好用,她便也沿袭了对方的说话方式:“这把匕首似乎能够激发妖兽的凶性……混沦派的弟子将它给了我,让我用在。”
她抿了抿嘴唇:“用在新舟的身上,拿一把本命剑来换。”
“本命剑。”
张飞鹤不动声色:“他们将霞山弟子看得也太轻了。”
从当下掌握的信息来看,混沦派似乎拥有一种精湛又歹毒的制药技术,与此同时还能够制作出这种和妖兽相关的特殊法器,他接过匕首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金属沉甸甸的重量:“这不像是半途登仙的凡人该有的水准。”
事出反常,必有诱因。
他确实见过不出世的天才,但总不至于这些天才全部都集中到了一个“不那么正统”的门派当中。
而日后尹新舟所描摹回来的复杂阵法又回应了他的猜测——单凭混沦派内部的受教育水平,若是没有高人指点,他根本不相信这群人能够将方外的残魂唤来此间。
在尹新舟带着自己的新技术横空出世之前,冶刀兵最精湛的地方是一清院。一开始他甚至怀疑对方是否身怀“那边的传承”,观察过半年之后才发现二者根本不沾边。
但眼下的信息不足矣判定“他们当中存在内鬼”,于是张飞鹤转手一封信,将阵法的消息送往了当世布阵一脉公认的顶尖修士叶同玄那里。
“霞山多是剑修,我自己本人虽懂些杂学,但面对这样繁杂的阵法还是力有不逮,恳请前辈指点一二。”
他在信中写道:“兽王的神魂与我门弟子的神魂杂糅于一体,成型的兽王力量暂时也能听其指挥,如此多年来,我们或许终于等到了一个能够彻底消灭这份青州流毒的机会。”
“即便不谈私心,我也希望诸多前辈的牺牲没有白费。”
叶同玄闭关推演了七天七夜,没人知道他究竟算出了什么东西,最终只是回复了一个“好”字。
一个关于“排查内鬼”的粗糙计划就此形成。
首先,仙门法会还是要开,而且要堂堂正正、毫无疏漏地开。每个门派都要公允地提出自己所擅长但不那么出彩的议案,而待到真正去争夺执行权利的时候,哪一方毫不犹豫地下死手也要拼命争取通过自己的方法,那么就最有嫌疑。
——渴望攫取兽王力量的人,绝不会接受他们这些过于“温吞无用”的方法。
他没敢给所有人交底,于是只去信给了各大门派内值得信任的寥寥数人——这也是向来不问世事的伯劳仙人带着一张仿佛被所有人欠钱的脸千里迢迢来参会的原因。
一清院的修士们他也有交集,虽有怀疑,但张飞鹤更相信这里的多数人都不知情。
按照原本的规划,他们要一直装到法会的尾声计划落成,但那些凡人的出现带来了新的变数:有人因此而坐不住了。
三年时间对于寿数漫长的修士而言可以说是转瞬即逝,可这三年的时间里,尹新舟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她不再是混沦派那“请魂术”不知从何方拉来的一缕魂魄,叶同玄张开浑浊的眼睛,目光失焦地看向一处,手指微动,掐算法诀:这三年的时间,争取来的是青州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像是镜子一般的湖岸上,蒋钧行毫不犹豫得抽出剑,和一清院的一位修士拉近距离交战起来。
“真是一秒钟都不愿多等啊。”
伯劳仙人啧了一声,不知是在评价他们二人当中的哪一个:“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封印镇守都无疏漏,但大荒当中又确实出现了带着兽王气息的脏东西,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就很简单了……因为在最开始,各大仙门在分派责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从中作梗,给自己留了私货。”
仙人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将兽王斩杀,为了防止其再度复活,他们将其拆分开来,分别镇压。
躯干在云镜湖,四肢在栖衡山,九颗眼睛在名禅宗,斩下的头颅在一清院。
不灭的剑骨留在霞山,这已经是凡人当中鲜少有人听闻过的传说。
而这一切,对于当年的亲历者,和亲历者的弟子们而言,仍旧是从过去一路蔓延至如今的沉重枷锁。
“你胡说什么!”
以一敌二,又是两个高境的剑修,那人一下子就应付慌乱起来,仍旧还在竭尽所能地辩驳:“我们支撑着一清院那么多年,怎么可能——”
“神魂全部都被打散,筋骨也碎作微尘,所有尚有机会复活的部位全部都分别镇压,无法被彻底封存的剑骨,如今被强行炼制成为了本命剑。”
这曾经是霞山派不外传的秘密之一,而现在,蒋钧行说出这些话的声音格外平稳:“你们算漏了一件事——三个月前,妖兽暴动袭击了一清院附近的一座城镇,而恰好我在那附近。”
或许是因为受影响的地方正好在本宗门附近方便撇清嫌疑,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确实将培养过后的兽王骸骨封存在了距离自己较近的地方。
蒋钧行在那一刻,作为与兽王剑骨神魂相连的剑修,凭借着本能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紧握手中的怀光剑,单臂用力灵气贯通,竟是生生将对方的配剑给斩成了断口光滑的两截。
“连我路过附近都反应过来,而那个时候,你的同门告诉我,门内阵法有松动,只派了些外门弟子出去伏妖。”
最后的证据,那些需要亲自前往一清院去证实的东西,他交给了窦句章他们去搜索——这些人还尚且不到能来参加法会的资格,但一听说事关尹新舟,都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想要帮忙。
将委任分派下去的时候,饶是蒋钧行都有些惊讶,他原本做好了响应者寥寥的准备,却见这些弟子们一个比一个积极。
其中甚至还有陈秉——印象当中,新舟师妹同他应该是有些龃龉的,此时这个人却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她是霞山弟子,而这些年里也没少做事。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承过她的情。”
陈秉说道:“我过去吧。那些人估计会比较相信我同她没什么交集,提防心也少一些。”
“……”
蒋钧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140章
尹新舟在陌生的床上醒来。
胸口被锐刃刺穿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她第一时间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确认身上毫发无伤之后才转头看向窗外,入目便是一片辽阔的湖面, 只不过没有云镜湖那么大。
自己眼下住的还是湖景房——原来兜兜转转,甚至还没出明镜宗的宗门范围。
“醒啦?”
江之月推开门进来, 尹新舟下意识地在脑内接了一句“你的手术很成功”,才见对方将两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匕首放在了桌面上:“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想问——那是遮掩行迹的法术,炼器术法, 以及明镜宗给环湖法阵特意留下的后门。”
现代编程语境当中的“后门”和江之月所理解的显然不是同一回事,但这个词汇在此时此刻竟然达成了诡异的统一。
“这里还是明镜宗。”
尹新舟心念一动, 想起了张飞鹤让她去当间谍的场景:“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要做这个局?”
“算是吧,外面估计也该打完了。”
江之月看了一眼窗外, 顺手将漏风的窗户又关上:“那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弄清楚谁才是大宗门的叛徒以后,很快就能把那群人都清理干净, 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是我。”
尹新舟说。
“是你。”
江之月也点了点头。
兽王的神魂附在身上总归是个隐患。
尹新舟等了足足半日的时间, 终于等到了云镜湖那边的混战结束,等到蒋钧行提着剑挑起门帘走进来的时候,尹新舟都已经一边等待一边吃了半盏点心。
蒋钧行眉毛一挑:看得出来,这人心态还挺好。
随后进屋的是一众面熟大佬, 尹新舟甚至还在人群身后看见了广德禅师, 对方提着那把金光闪闪的加特林, 浑身上下缠绕着一丝尚未散尽的火药味, 和尹新舟对上视线之后, 甚至还笑着动了动嘴, 无声颂了一句佛号。
尹新舟:“……”
可以想象外面的战况有多激烈了。
“我们研究过你从混沦派抄回来的那个召唤阵,也请教了一些早年对付过兽王的老前辈, 眼下兽王的状态,应当是我们想要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机会。”
张飞鹤说:“你们二者的神魂一体两面,表面上,因为你故乡的一些经历,还由于兽王尚未完全复苏,那份力量暂时还处在可控的状态。”
“就像是滋生出的心魔尚未问世,而终有一日,伴随着兽王力量的复苏,它会将你的神魂蚕食殆尽,恢复原本的模样。”
又有一个抱着琴的修士解释道:“而我们现在想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斩除兽王对你的影响。”
尹新舟点头,截止到目前为止还是她能够听懂的范围。
而具体的解决措施,则不那么容易听懂。
“我们打算依托兽王同你的联系张开一方秘境。”
张飞鹤说:“然后送人进去,解决兽王对你造成的那一半隐患。”
大概是她脸上的迷茫表情实在太过明显,伯劳仙人不得不多补充了两句:“就是依托你自己为根基,临时构造出一个包含了兽王神魂在内的秘境,并且在秘境当中将尚未长成的兽王彻底斩杀。”
“秘境的原理就和在栖衡山看到的差不多,我此次前来,从阿芷……从卓闻仙人那儿带来了一支琴木的树枝,它能够短暂地模糊现实与梦境之间的联系。”
他最后总结:那会是你的梦境,也是别人的真实。
尹新舟尝试着去理解,张飞鹤甚至还顺手递给了她几张推演的符学草稿,龙飞凤舞的字迹将那几页纸写得满满当当,然而尹新舟在看了数分钟之后只得宣告放弃。
来到此方世界的时间还是太短,她有些郁闷地想,而且大多数时候都被推动着往炼器的方向去走,符学一道只能算是刚刚扫盲。
“其实如果不是试青锋时那个秘境的经验,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个主意。”
张飞鹤说:“那个秘境当中也留存着一些兽王当年被击溃后剩余的残渣,一清院的人将它隐瞒了下来,这些年里一直在秘密控制混沦派的弟子收集它们。”
而藉由这点难能可贵的经验,他们总算对于兽王残魂所能构筑出来的秘境有了最为基础的想象。
“此时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们这边,往前往后再推千百年,都不会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的机会了。”
他注视着尹新舟的眼睛:“而现在最后的问题就只剩下了一点。”
心念一动,尹新舟似有所感地抬头,蒋钧行的一只手正按在肩上,脊背挺得笔直,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这个术法对你也有一定的风险,你的神魂同样会被拉扯进临时构筑的梦境当中去,拥有直面兽王那部分神魂的可能。”
张飞鹤说:“这需要坚韧的道心和意志,按理来说,我们应该给你充足的时间去练习和适应,可惜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机会不等人,你的修为每向前进益一步,就意味着兽王的神魂又活了一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尹新舟点点头,用那种很理解的语气:“我明白了,我应该怎么配合你们?”
“新舟你……”
之前一直插不上话的江之月欲言又止,可看到她的眼神之后,又重新保持了沉默。
“保持清醒,情绪平稳,就像是你过去一直以来做到的那样。”
张飞鹤说:“你对青州有大恩,此次若能事成,我代表霞山派能够给出承诺,愿意尽我所能向你提供帮助,无论天才地宝还是灵器丹药,都能——”
“我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尹新舟打断他:“我想要的那些在别处,你们也寻不来——时间不等人,该我做什么,但请开口。”
于是向来能言善辩的这个人也跟着沉默。
最终,他将那把弯月匕首拿起来,冲着尹新舟比划了一下:“需要一点点血,作为引梦的媒介。”
又用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下:“很小的伤口,用灵药可以立刻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