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芸眼球通红,几乎渗血。
“周恪非的手毁了,是因为要保护钱包里的钱。他遭劫的时候正要去银行汇款,汇款给那家墓园。”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最后句尾撑不住重量,几次锈住,“六万块,一块墓地,换算过去,不过七千欧元。我的孩子的手毁了……他再也不能弹钢琴,就为了七千欧元!”
咖啡店的灯影在扑朔摇晃,秋沅的眼神和心神也跟着颤抖。
好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的语言一时之间失去所有内容,慢慢开口,又连不成准确的句子:“……我以为。”
“你以为那是你的好运气?”周芸的表情冻着,只有嘴角痉挛似的翘动,窗外飘来冷风,吹破了她阴沉讽刺的笑,“你的好运气是周恪非。只有周恪非。”
她的视线狠狠把秋沅衔住:
“你想要我道歉,或者赔偿,怎么样都好,对不起,对不起……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是单小姐,请你离开他。
“他是这世上最纯善最干净的孩子,我知道我也不配拥有他,但是为了你,他变成什么样子?他变成什么样子!”
说到最后,周芸终于撕毁所有伪装的礼节和体面,不顾路人和店员频频张望,撑着桌沿,声嘶力竭。
离开他……离开他。
这些年来,他吃了许多苦,做了很多事。瞒得密不透风,从没想过让她知道。
到了她面前,只一径安静温和,包容她的一切怨恨和所求,像是一尊质地柔软的塑像。
怎么能离开他。
“十年了,周阿姨,他没有放弃过我。”
秋沅终于与她对视,目光坚决,不偏不倚,伸进她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他。这不是他的愿望。”
语罢,她起身,离开。
没再去留意周芸的表情。
慢慢走回他的公寓,敲响那扇门。
周恪非很快出现,似乎一直在等待。
廊灯温黄,扑落在他唇角因她而起的微笑上。是他,是他。
秋沅所熟悉的那个少年,仍然还在这个微笑里面。
秋沅听见他开口,好声好气的,细致而耐心地问:
“怎么了,秋秋?怎么这样急。”
第23章 (十八·下)
“怎么了, 秋秋?怎么这样急。”
秋沅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心腔里柔软又热烈, 催促着她踮起脚尖, 去抱他吻他。
她的身体忽然攀上来,周恪非被撞得轻轻一跌, 但又很快把她稳稳托住, 容纳进舒适安全的怀抱里。
纤瘦的两只手腕, 勾缠到他颈后, 目光中装着尚未倾诉的语言,很轻很慢地触到他眼底。
周恪非觉得意外,对秋沅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困惑。但很快, 又涌起一股受她垂爱的欣喜。
低眉敛目, 微垂着脸,将她接入更深的亲吻中。
门什么时候在身后阖上, 谁也没留意。周恪非后退几步, 陷进沙发绒软的靠垫里。
上下位置顷刻调换,秋沅骑坐在他腿上,低头与他两额相贴。热的, 微汗的皮肤,几乎连眼睫也胶在一起。
两只手捧住他凛冽的颌骨, 像从溪流中掬起一捧水。
回来的路上, 短短几分钟。秋沅仔细梳理周芸所讲述的一切,已然明白过来。
周恪非对她的了解, 如此细致通透。他太懂得她, 如同懂得自己的呼吸。多年来他做了太多,从不往外吐露, 也只是怕她觉得亏欠,怕她想要尽力补偿。
周恪非离开体面光鲜的家庭,离开原本璀璨的人生坦途,走一条未知的荆棘遍布的路。他自己拥有的不多,但全部都奉献给她。
却不愿秋沅为此背负丝毫压力,所以瞒着忍耐着,再苦也吞下去,什么也不让她知情。
既然这样,那秋沅也不说破,顺着他的意思,假装自己一直蒙在鼓里。
终究是,不想浪费他的千般体恤、良苦用心。
“周恪非。”
“嗯?”
“我想……”
想什么呢?
想鼓起失而复得的勇气,想再次相信,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彼此想念,如今他们再也不必分离。
可是又总觉得,也不用赶得那样迫切,那样急。
毕竟这一次,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秋沅生性坚韧,笔直向前走,生平少有懊悔的情绪。
但后来的她无数次后悔过这时作出的决定。
“想什么?”他问。
久久等不出回音,周恪非又开口,音色低靡:“什么都行。”
“没有。没什么。”她没有说出口,脸贴下来,偎在他的心前,轻轻说,“明天去蒋阿姨那里,别开车了。”
周恪非从善如流,颔首应允:“嗯,好。都听你的。”
薄唇亲在她脸上、手上,一寸寸的,像是啄食,眷恋又隐约贪婪。
他的嘴唇被她的皮肤占据,用眼睛在深深地笑。
于是第二天,久违搭了公交车。对周恪非来说,是有点陌生的交通模式。
秋沅看着他低头,认真研究着车票的定价区间,双眼纯湛有光,竟然透出一种可爱的稚拙。
她抿抿唇,不由会心一笑。
从市中心开过去,路途并不算太遥远,只是交通拥塞,还是用了不少时间。
车上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周恪非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空下来,紧紧给她握着。这一路上,他从没松开过她的手。
今天的日光这样好,所有建筑都形状清晰、黑白分明,从视野中慢慢向后退去。
秋沅本是看着窗外的,却始终感觉到一股视线,黏在这边,动也不动。
是两个梳高马尾的女孩子,十五六岁年纪,都穿育英的校服。
两个人肩挨着肩,就坐在离他们最近的座位上,两双尚存童稚的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周恪非看。
从中学起,秋就知道周恪非是好看的。
挺拔,整洁,礼貌,又英俊非凡,是对女生很有吸引力的男孩子。
察觉到自己的注视被她发现,其中一个两腮迅速粉红起来。赧然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迟疑着小声问:
“哥哥,你是……你是周恪非吗?育英的,那个,周恪非?”
局限于他们几人之间的音量,但周恪非听得很清楚。
他歪了下头,神情温和,耐心地回答:“嗯,以前是‘那个’周恪非。现在不算了。”
另一个女孩子小呼一声,眼仁晶晶亮起来:“真是你!育英没人不认得你。就那几个老班,天天拿你教育同学。说什么,你以为你是周恪非呀。还有什么,你要是周恪非,我肯定不会骂你……”
听到这里,他淡淡笑了。公交车微微颠簸,将笑容摇得悠远而模糊。
“不要再有第二个周恪非了。”他说。
两个女孩不认识秋沅,但嘴里甜甜的,连声叫她“哥哥的女朋友”、“漂亮姐姐”。
虽然知道还并非如此关系,但他和她都没有出声否认。
公交站设在河边,两个人从人群里穿行出来,携手下车。
多年过去,河边长石凳替换成了木料,又经过翻新,刷了曾清漆,下方隐隐透出树纹。
夕阳落上去,在木头的痕裂里溃溢开来,影影绰绰,是光的肌理。
两人看在眼中,都有些惘然,似乎不约而同回到了过去。
蒋阿姨还住在当初那个老房子。
年头太久了,楼体外立面已经剥蚀,蛀满瘢痕,像一颗龋坏的牙齿。
小区绿化区域不少,因为常年无人打理,长成满目荒杂的秃黄。空气缓慢流动,卷起落叶和草丝,茸茸乱乱混作一团,形成风的纤维。
楼下走着个女孩,也穿育英校服,背着书包低头前行。
后面跟了个男生,没走几步,就去扯她书包带子。
那女孩回头,一双长眼瞪开了:“你别跟着我,我说过了!”
男生脚步停下,声音却没停:“蒋容融,你玩儿老子?”
秋沅认识这女孩。
她走得快了一点,上前去到女孩身边:“这是你朋友么?”
“不是。”蒋容融摇头,凉凉地瞥那男生一眼,眼神很冷静。
男生眼见有大人出现,悻悻走开了。
蒋容融沉默着,带他们上楼。拿出一把旧钥匙,吃力拧开几近锈坏的门锁。
蒋阿姨的女儿早年意外离世,留下年仅一岁的蒋容融无人照料。父亲另娶他人,也不愿带个拖油瓶,就交给蒋阿姨抚养。
眼下,蒋阿姨正在做饭,听见有人回来,扎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从厨房探出头张望。
“容融赶紧来帮忙。我得抓紧时间做饭,你妈妈快回来了……”
蒋阿姨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多年,前期恶化得厉害,好几次把秋沅和蒋容融当作陌生人,想报警来抓这些“闯入者”。
最近这段时间,病情倒是趋向平稳,也可能是没有太多坏下去的空间了。只是偶尔会忘记秋沅,也会频繁觉得自己的独生女尚在人世。
她视线路过秋沅,一时没认出来,有些困惑的样子,最终停在周恪非脸上,却蓦然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