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傅商容侧眸呵了声,“出去看着,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老张头吓得一缩脖,瞪睨了林嬛一眼,不甘地退了出去。
车帘降下,隔绝出两处静谧。
一个是外间武卫压刀,围拱在马车外的凛凛肃杀;一个则是车内一豆烛火,勾勒出两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他已过身,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
觑着林嬛面前不曾动过饭食,和她干涩发白的唇,傅商容沉声一叹。
林嬛也笑,“他是死是活,又岂是世子你说了算?世子就这般自信,二殿下能赢过他?”
傅商容沉默下来,乌沉的眼眸一瞬不瞬锁着她,似一团燃烧的墨色火海,汹涌也寂静。
可最后,他也只是漫下长睫,淡声道:“你若坚持这般以为,我也无可奈何。眼下我们已离开关州,我便是放你下车,你也回不去他身边。既如此,又何必再折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乖觉些,等到了二殿下面前,我自会为你求情。他也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女子,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帮你救你父兄,你还有机会,做回你的永安侯府大小姐。你非蠢钝之人,你父兄和他,孰轻孰重?你应当知晓。”
林嬛促狭一笑,“李景焕便这般信任你?你一句话,就能让他冒着忤逆圣意的危险,救我父兄?”
傅商容并不理会她言辞间的机锋,只淡淡道:“我自有我的办法,无须林姑娘操心。想要活命,乖乖按我说的去做便是。”
说罢,他也没等林嬛回话,径直转身,掀起车帘要走。
林嬛却幽幽轻吐出一句:“哪怕你根本就没想过效忠于他?”
傅商容眉梢猝然一蹦。
角落那豆烛火也随之爆了个灯花,“哔剥”一大声,车厢内光晕压小一圈,映得两人面容晦暗难明。
“这几日我虽下不得马车,但也不是完全瞧不见外头的情况。”林嬛望着傅商容,轻笑道,“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可是去的圩圬镇?”
那是北地入京的必经官道,也是兵家布防的军镇要地。
方停归此番在关州和帝京之间来去,皆是从那里取道,是以即便他人不在那,却也有他的心腹领兵在那镇守,固若金汤。
若是他们继续按着这条路线走下去,必然会经过那里。
李景焕会这般痴傻,让他们绑着她,不绕道,不伪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方停归的地盘招摇而过?
傅商容捏在车帘上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下,却是道:“林姑娘多心了,这些不过是让姑娘安心的障眼法。说白了,我便是要让姑娘以为,自己还有去圩圬镇求救的希望,如此,姑娘才会卸下心防,不再闹事不是?等快到镇上的时候,我自会让他们自山上取小路绕行,不会碰上楚王殿下的遗部。”
“那不拿布块掩我嘴,让我随意说话喊人,也是障眼法,让我掉以轻心?”林嬛眯起眼,“哪有绑架人,不捂人质嘴的?”
傅商容抿着唇,不回答。
林嬛又抖了抖自己被捆在背后的手,“绑人不用麻绳,用布条,这也是李景焕教你的?就不怕我挣断了?还有我这眼睛,看到了这么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以至于都能这样当面质问你,你也不叫人拿东西挡一挡,是真的一点也不怕我坏事?还是你这位惊才绝艳的三鼎元大意至斯?还有还有……”
她一字一句地细数着这一路上的种种怪异,如数家珍,傅商容的脸色也随着她的话语逐渐沉下。
待到他那双白皙如玉的手都捏得发了白,林嬛才终于望着他紧绷如满弓的背脊,一语中的地沉声直问道:“说吧,你到底是谁的人?”
是李景焕,还是当朝天子?抑或是这桩军饷案,还牵扯到其他她并不知晓的人?
倘若是,那么那个人于她而言,又是敌还是友?
又或者说,那爆炸案和这桩绑架,其实从根本上就是……
林嬛咬着唇,心越跳越急,想思考,又不敢继续往下想。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来得还要凝,还要重,冰雪一般将整间车厢冻住。角落那点豆灯,都跟着凝固。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商容才极轻地笑了下,松下凝紧的背脊,捏着眉心宠溺又无奈地感叹道:“念念,有时我真希望,你若没有这般聪慧该多好?”
林嬛还没琢磨过来,这句话究竟于她是好是坏,就听外间传来一阵伴着惨叫的冷兵器声。
不等她探头去瞧窗外,便有一黑影如面粉口袋般,自车门外笔直倒入车厢,发出一声沉闷的“咚”。鲜血自他张开的口舌中汩汩涌出,两只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正是这几日为林嬛驾车的渔夫,老张头。
林嬛本能地打了个寒颤,仰头去瞧车门外逆光执剑的来人,眼睛又倏地明亮,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哥哥!”
第28章
“你这又是何必?这一路山高水远的, 留着他们,还能给咱们保个平安。”看着马车外头横七竖八躺着的武卫尸首,傅商容捏了捏眉心, 无奈摇头。
林君砚却并无所谓, 曲肘拭去剑锋上的残血,面无表情地道:“他们方才在马车外偷听, 可见对你也不甚信任。横竖这桩事也瞒不住念念了,为防万一,我便干脆先下手为强。”
说罢,他斜了眼马车里头呆若木鸡的小姑娘,哼声一笑, 眼里漾起几分柔光, “可以呀, 几个月不见, 人越发机灵了, 这点细微的破绽都能看出端倪,不愧是我林家的姑娘。”
一行说, 一行上前挥剑一斩,林嬛手脚上的束缚便尽数卸除。
林嬛揉着手腕呆怔了会儿,从莫大的震惊中抽回神,难以置信地问眼前人:“你怎么会在这儿?谁将你从牢里放出来的?可有被其他人发现?爹爹呢?”
不待林君砚和傅商容回答, 她便恍然大悟。
私自放走朝廷逆犯乃是死罪,罪无可恕,尤其是这节骨眼。除了方停归,还有谁有这胆量和这本事, 敢这般胡为?
而方停归也不是蠢的,若不是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 他是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那他现在岂不是……
林嬛由不得捏紧了手。
傅商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你所料非虚。二殿下用阖家性命威胁于我,将我安插在王爷身边,的确是想让我做他耳目,寻机会行刺王爷。我纵落魄,但还不至于如此卑劣,便暗中将此事透露给王爷,让他提前筹谋,于是便有了那桩爆炸案。”
“金蝉脱壳?”林嬛问。
傅商容点头,“这段时日为了寻找那位失踪的人证,王爷四处明察暗访,仍一无所获。关州到底是二殿下的地盘,京中也传来消息,说二殿下已经暗中动身,前往关州,想来也是冲着王爷去的。为防夜长梦多,王爷便干脆将计就计,让我用二殿下给我的人,帮他诈死,好来个引蛇出洞。”
怕林嬛担心,他又补充道:“你且放宽心,那爆炸的地点和火/药的用量,王爷都精心测算过,只是看起来严重,绝对伤不了他。圩圬镇那里也都安排妥当,衣食住行,出入护卫,甚至给林兄和林伯父的大夫,王爷都悉心准备好。咱们无须操心其他,只消去镇上等王爷凯旋便可。”
“等他凯旋便可?真有这么简单?”林嬛冷笑出声。
她不是三岁孩童,任他们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那日围场爆炸究竟严不严重,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倘若他们布的这个局当真一点危险也没有,方停归是绝对不会让傅商容带她走的。
而且用的还是绑架这种伪装哄骗于她……
呵。
原来他也知道,若是直接跟她坦白,她定然不会愿意离开啊?
那他怎么还敢……
垂在袖底的两只玉手“咯咯”紧捏成拳,许是入夜风有些大,林嬛一时间竟有些踉跄站不住。
傅商容上前扶她,想安抚几句,她却挥开他的手,二话不说,褰裙直往马车外头去。
林君砚拧紧了眉,却没阻止。
反倒是一向对林嬛百依百顺的傅商容,头一回不曾似小时候那般纵着她,紧紧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厉声呵道:“不许去!你一不通武功,二不懂人心对弈,回去关州又能做什么?既如此,为何不听他安排,乖乖去圩圬镇等待。”
“放手!”
林嬛也不客气地呵斥回去,仰头直视他的眼,一字一顿反问他道,“你又不是我,怎么就能笃定,我一定没有办法?我且问你,倘若今天陷落在关州的是你的家人,你也能这般坦然地留他们在危险之地,自己一个人心安理得地躲出去逍遥?”
傅商容一下哑了声,说不清是叫她这声质问问住,还是被那“家人”两个字戳中,他只觉心口一阵刺痛,针扎一般。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成了她的家人,而他这个自幼陪伴她左右的人,反倒成了外人……
那厢林嬛也觉察到自己言语太过激烈,垂睫沉默下来。
到底是帮她救出了父兄的人,她再怎么着急,也不该拿他出气,于是深吸一口气,缓和下声音道:“傅世子的好意,念念心领了。我父兄此番能摆脱牢狱之灾,也多亏世子仗义援手,他日若世子有需要,念念定结草衔环,全力相报。只是这回,恕念念不能听世子劝言。他于我而言,与性命无异。我曾抛弃过他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当然,也请世子放心,我非意气用事之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也不会回去的。况且我哥哥和爹爹都在这里,我还没亲眼见证他们洗脱冤屈,又怎么舍得让自己出事?”
她边说,边抬起清润的脸。
幼鹿般干净纯致的黑瞳里盛满温煦的笑,让人想起冬日漫洒人间的暖阳,只叫人一照,便浑身暖融。
傅商容心反倒揪得更紧,攥在她腕间的五指也跟着收紧。
林嬛轻叹了声,淡淡道:“傅商容,别逼我讨厌你。”
傅商容的心猛力一收,指尖克制不住细细发颤。
印象中,她从来都是柔软的,脆弱的,像开在悬崖边上的花,需要人捧出十二分的小心,去仔细呵护,不叫她少一片花瓣。
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心血,自己的性命,去护她一世喜乐无忧。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蜕变成了这样,不需要旁人遮挡,不需要他人庇护,自己便是一株带刺的棘,能在自由天地间生长,无畏也无惧。
就像那个人一样……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错认了吧……
傅商容苦涩一笑,闭了闭眼,终是松开了她的手。
第29章
关州, 永济巷。
大火已经烧了足足两个时辰,满城俱是纷飞的火屑,浓烟滚滚冲向霄汉, 遮天蔽月, 无休无止。远近的人家俱都抱上细软,拖家带口地叫嚷着往城外逃, 银钱掉地上了,也顾不上捡。
又一个皇城司番子倒在岁时苑门前的梨花树下,震落一地殷红的花。
李景焕折起眉心,往后退了一步,摇着手里的折扇, 打量面前浑身浴血的男子。
鏖战了两个时辰, 他手里的长剑已然卷刃, 顶上束发的金冠也微微歪斜, 碎发自其中凌乱散出, 颇有几分英雄末路的落拓萧然。
然纵使如此,他背脊依旧挺拔如山, 不可摧折。
团团包围在旁的黑衣人,俱是李景焕这些年精心培养的杀手,身法奇绝,即便置身于三军之内, 八阵之中,仍旧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当中将领的项上首级。
可眼下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却还是不能近方停归身旁分毫。
哪怕纵了火,用了毒, 也依旧伤不了他半分。
甚至还被他骇得,连手里的刀都有些拿不稳。
九州战神, 大祈楚王,果然名不虚传。
李景焕无声一哂,“唰”地合起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掌心,“楚王殿下英武不凡,在下佩服。只是再硬的钢筋铁骨,也终有垮塌的一天。而我这里的死士,却是源源不绝?以有限对无限,非智者所为。王爷才刚加官晋爵,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无上权势带来的荣华富贵,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平白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乃至性命,当真值吗?”
方停归随意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桀骜睥睨他。
“如何不值?我本微末,与殿下相别云泥,寻常连为殿下拂去脚底尘屑的琐事都不配做,而今却能执剑与殿下一较高下,亲眼看着殿下用尽手里的牌,还不能将我怎样,此生如何也不算妄度。若是能保住这扇门后的证人,将殿下从云端拉入地狱,就更是大赚特赚!如此,还有什么不值?说到底,这机会,还是殿下亲送赠予我的,不是吗?”
李景焕一瞬捏紧了折扇。
这话虽听着刺耳,但却半点不假。
抓走军饷案的人证,引诱方停归来关州,再将他亲手斩杀于这片他当初发迹的地方,这本是李景焕最开始的打算。为此,他还费心劳力地将傅商容从牢中调出,安排在方停归身边,就为了狠狠恶心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