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嬛气得心梗,磨着牙瞪住面前人,精瓷般的脸颊鼓得像只觅食的扫尾子,烛火一照,煞是可爱。
方停归心尖由不得放软。
他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会不知她与傅商容之间只是寻常朋友,并无私情,自己今夜闹成这样,不过是在庸人自扰。
莫说旁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他自幼失恃失怙,刀尖上行走,自是要比旁人更加懂得如何忍耐,如何收敛情绪,以免将自己的破绽暴露于人,丢失性命。
似这般任由自己的喜好,将心中的不满尽数发泄而出,二十多年来,还是头一次。
可是没办法。
那是傅商容啊。
他当真控制不住。
就像五年前,小姑娘初次写成《洛神赋》之曲,拒绝了好多人的邀请,第一个弹奏给他听,他心中欢喜难担,可一想到这琴谱,是那人帮她润色而出,为此,两人一连好几日都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他终归笑不出来一样。
即便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认。
无论是才貌,家世,还是人品,和待她之心,傅商容都是这世间最最与她般配之人。
自己与他,相差云泥。
若不是此番军饷之案,让小姑娘跌落云端,他连她的衣摆也够不着!
方停归垂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下意识捏紧了拳,依稀能听见十指骨节“咯咯”的摩擦声。
许是业障太深,他不禁下意识问出了口:“若是平等让你选,我和他,你会选谁?”
声音叫外间的雨水淋湿,变得朦胧不清。
同他此刻落寞的眼神一样。
林嬛没太听清楚,追问道:“什么?”
方停归却错开眼,心中分明还是好奇,像烧着一团火,灼得他浑身痉挛难抑,嘴里却仍旧是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
浓睫一霎,乌沉的眼眸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淡然,仿佛方才的落寞,只是春日夜雨织就的一场幻觉。
第25章
那晚的宵食, 方停归终是吃下了。
林嬛给他送的吃食,哪怕里头藏了致命剧毒,他也断然不会拒绝。
只是那晚过后, 林嬛也没再见过他。
每次寻他, 不是方停归一直在外奔波,调查他那位失踪已久的暗卫和军饷案人证的踪迹, 无暇归家,就是他夤夜回来,林嬛却已然熟睡,没法同他说上话。
一来二去,竟搓磨了大半月。
倒像是有意在躲着她似的……
底下人不免担心, 春祺和夏安也跟着焦急, 不停给林嬛出主意, 唯恐这风口浪尖, 两人再生嫌隙。
林嬛自己也颇为无奈。
方停归在别扭什么?她心里清楚。
归根结底, 他还是不肯相信她与傅商容毫无关系。
说来也不怨他,换作是她, 平生头一次将自己的心毫无保留地交出去,却被人这般背叛伤害,想再像从前那般重新对人推心置腹,谈何容易?
问题的症结, 终归还是在她自己身上。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彻底明白自己的心?
林嬛毫无头绪。
还有那傅商容。
有大夫精心帮忙调理,这几日,他人虽还昏迷着, 但身上的伤已开始愈合,气色也比刚获那会儿好转不少, 想来再过些时日,应当就能醒来。
醒来就好办了。
她虽把人救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傅商容就完全放心。李景焕不会平白做无用之事,这节骨眼把人送过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膈应她和方停归。
他定然还藏了其他后手!
而傅商容又是个极孝顺的,自己一家人都还攥在李景焕手里,李景焕让他做点什么,他只怕不会拒绝。是以这半个月,她让人照顾傅商容的同时,也一直在严密监看他,不曾有片刻松懈。
实非她多疑,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越是这样关键的时候,就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也或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夏至这日,林嬛收到了廖寒亭的夫人徐氏送来的邀帖,说是自家城郊别院的小西湖中菡萏盛开,煞是惊艳,她欲设宴,邀关州一众官宦内眷前来观赏。
如今军饷案只差临门一脚,却始终没能真正破局,说白了,就是关州那些个官员沆瀣一气,给方停归搅局。
尤其是那个廖寒亭。
然从正面寻不出破绽,那些内眷却不一定。枕边风素来比真刀真枪来得厉害,若是能从她们口中探听出一二,眼下的僵局或许就有转机。
是以林嬛虽不擅长与这些内闱官妇打交道,但也没拒绝,仔细准备了一番,便领着春祺和夏安一道去往城郊廖园。
*
北境边关的初夏算不得多炎热。
往临湖的四方亭一坐,吹着湖风,吃着冰湃的香饮子,只觉比阳春三月还要舒爽。
徐氏领着一众官妇面湖而坐,提笔对着满湖接天潋滟的芙蕖作画,衣香鬓影飘浮在娇笑声中,恍惚似入了仙境。
瞧见林嬛过来,徐氏立马绽开灿烂的笑,搁笔挥手招呼她:“林姑娘快进来坐。尝尝岭南今年新送来的荔枝,拿冰湃着的,可新鲜了。”
丫鬟应声捧出果盘,晶莹的荔枝肉一圈圈整齐地叠放在碎冰之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当中再缀上一点艳红欲滴的山楂碎,只叫人瞧一眼便口齿生津。
这时节,从岭南纵跨整个大祈运过来的荔枝可是顶顶的稀罕物,说是一口一锭黄金也不为过,拿冰湃着吃就更是了不得。
座上人不由酸溜溜打趣:“徐夫人可真是偏心,咱们都在这儿坐大半天了,也不见你将这宝贝拿出来给咱们解暑,林姑娘一来,倒是把自个儿家底都掏出来了。”
徐氏笑着揶揄回去:“瞧你这话说的,就跟我虐待你了似的。本就是预备好要大家伙儿一块品尝的,不过是这会子人才到齐,方拿出来罢了,哪里就偏心了?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一篓,回头全给你送去可还成?”
那人顺杆儿爬道:“那敢情好呀,记得再捎上一桶冰,让我也好好享受享受这冰湃荔枝的滋味”
“要不我再给你送一张贵妃榻,配一只真丝软枕,让你躺在榻上边吃边养神?”
徐氏嗤之以鼻,倒也没恼,扭头还真让丫鬟把余下的荔枝也一并剥好皮拿来,半点不带犹豫。
她惯来是个长袖善舞的,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能将周围的人都关照妥当,在关州一带的官妇圈内人缘极好。
那厢安抚完那些熟识的官妇,她便又转头笑吟吟地招呼林嬛:“林姑娘也坐,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
茶水果子齐齐奉上,怕她坐不惯亭子里的石凳,还贴心地给她置了软垫,比在家中还要舒衬,反倒叫林嬛有些不知所措。
原以为方停归和关州一带的官员闹得这么僵,他们的夫人应当也不会待见她,尤其是廖寒亭的这位夫人。
来之前,她甚至都已经做好和她们斗争到底的准备,不想却是这番局面。
瞧徐氏这模样,竟也不似装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氏这般热情,林嬛也不好意思拒绝,客气地道了声“谢”,便顺着她的指引,从善如流地坐在她边上。
然她石凳还没坐热,人群中便不阴不阳地飘来一句:“我看徐姐姐是多虑了,人家有楚王殿下帮忙撑腰,这鲜荔枝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哪里需要咱们给她留?”
林嬛循声抬头,但见一身着胭脂红遍地缠枝纹襦裙的美妇正端坐在凉亭一角,摇着团扇睨笑于她。
听旁人言,她便是他们初来关州那日,领着大小官员出城迎接的关州通判的夫人,邓氏。
见林嬛看过来,她施施然颔了下首,手里团扇往远处一指,幽然笑道:“都说楚王殿下十分宠爱林姑娘,怎的今日廖大人邀王爷在隔壁的槿榭围场狩猎,咱们几个都有自家老爷相送而来赴宴,林姑娘却是独自前来?难不成王爷还在意林姑娘落魄为妓的过往,不肯与林姑娘同进同出?”
说及此,她似才惊觉自己失言,掩扇“哎呀”了声,歉然道:“我只是好奇,无意戳痛姑娘过往,还望姑娘莫怪。”
眼底蔑然却毫不收敛。
然不等林嬛反击,徐氏就先帮她开了这口:“不曾送林姑娘过来又何妨?你都说了,王爷把自个儿得来的荔枝,一个不落全给了林姑娘。若是这都不算宠爱,那把荔枝篓子全送去外室宅邸,吃到只核壳,才叫自家夫人知道,又叫什么事呢?”
邓氏脸上得意登时僵住,双唇愤恨地颤动两下,终是撇唇一哼,侧头不再言语。
徐氏抿唇一笑,扬手招呼大家继续吃喝赏玩,便自斟了一盏香茗,朝林嬛举杯道:“她近来叫那外室搅得心绪不宁,见林姑娘与王爷恩爱异常,这才有些吃味。我以茶代酒,代她敬姑娘一杯,同姑娘赔罪,还望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她计较。”
说罢,她便将盏中茶水饮尽,含笑将空杯朝林嬛亮了亮。
晶亮的双眼不含分毫杂尘,真挚无比,着实叫林嬛惊讶了一番。
今日这场花宴不会太顺利,她早有所料。毕竟关州是在人家的地盘,再厉害的强龙,也得向地头蛇哈一哈腰。
然主动示好的,是一向与方停归不对付的廖寒亭的夫人;而带头挑衅的,却是此地官员当中较为和方停归交好的通判的夫人。
这一点,林嬛却是始料未及。
看来他们的后院也不怎么平静啊……
只是方停归今日出门狩猎,她倒还真不知道。
居然就在隔壁……
林嬛仰头看了眼,同徐氏寒暄笑道:“廖夫人言重了,一点小事,何至于如此。”
“姑娘不与她计较,是姑娘心胸宽广,但咱们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徐氏客气道,见林嬛并不排斥她,便放下杯盏,同她叙起家常。
人家有心攀交,正中林嬛下怀,林嬛也便拣些无关紧要之事,同她闲谈。欢声笑语自亭中飘出,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
“通判夫人这几日啊,是真真上火。”
徐氏往自己嘴里丢了块荔枝肉,继续道,“咱们这位通判大人,瞧着人五人六,这么多年,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旁人往他身边塞女人,他也是半个也不收。我还以为,他真是个清心寡欲的,不承想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林姑娘是没瞧见,这三个月因为那个外室,邓氏闹得有多厉害,就差亲自上门拆房了!通判大人不理她也就罢了,还将她禁足了一个多月,前儿才刚刚放出来。若是再这般闹下去,莫说这荔枝,她怕是连正妻的位置,也要拱手让人。”
“毕竟前日,连血都撕扯出来了!院里的惨叫声足足响了一夜,附近的邻居全听见了。通判大人自己都吓得不轻,把盍城的大夫都请了去,闹得城中这两日连生草乌、香白芷、当归这几味药都买不着。听说到现在,通判大人都开始找那曼陀罗花了。”
林嬛挑了下眉,“曼陀罗花?”
“可不是。”徐氏攒起眉心,叹了口气,“找曼陀罗花能是做什么好事?那玩意儿可有剧毒,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气狠了,好歹夫妻一场,可别做什么傻事。”
林嬛笑着宽慰道:“夫人多虑了,通判大人饱读诗书,又是朝堂肱骨,不会如此是非不分的。”
目光往边上一扫,却是缓缓敛起了笑。
生草乌、香白芷、当归……
这些的确都是止痛止血的良药,若是那位通判真因为家中妻妾不和,闹出伤事,需要这些药材也无可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