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嬛但笑不语。
从无名小卒到一品君侯,方停归的登天路就发迹于此,在场的这些人都是见证者。看着昔日不如自己的人一朝飞上枝头,高高踩在他们头上,他们心里自然不会好受。
且军饷案发后,此地的官员都叫李景焕趁乱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与他同穿一条裤子,知道方停归此行的目的,他们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想给方停归一个下马威,也是实属正常。
林嬛并未放在心上。
方停归也假装不知,犹自笑语晏晏地继续和他们周旋。
他们说话越是夹枪带棒,他就越是从容谦淡,并不为他们所动,把几个官场老油子气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直到晚间接风宴开席,脸上也没什么好颜色。
关州乃是大祈和北羌的交界之地,常驻此地的居民各族皆有,民风混杂,是以今日这场接风宴也随了这片土地,设在城郊草场上,四面环席,当中燃着篝火。
桌上敬献的,也是大盘牛羊肉,“滋滋”冒着油,切都没切,焦香烤绽的肉皮下,血丝筋连。
酒过三巡,还有伶人围着篝火歌舞助兴,甚是欢乐。
林嬛坐在方停归身旁,好奇地打量他们手里头新奇的乐器,心中感慨万千。
大祈和北羌交战多年,积怨甚深,可依旧不影响此地的百姓和睦相处。刀光剑影能定胜负、划疆土,却始终斩不断这深藏于血脉深处的羁绊和文明。
方停归瞧出她的心思,感叹道:“以杀止杀,永无止境,到头来最受苦的还是百姓。唯有各族血脉相融,文礼相通,真正成为一家人,方可彻底远离战火硝烟。”
林嬛心头一蹦,仰面对上他含笑的眉眼,双眸亦跟着发亮。
这里临近北境,是他最熟悉的战场,一景一物,早已深深烙印在他心头。他虽被奉为战神,可“不战”,才是他最大的理想。有他在中间斡旋,或许真能迎来两国交合的一天。
父亲若是知道,定然也会为全力支持。
想到这,她心间又不禁涌起几分难言的酸涩。
依着先前陛下的处置,她的父亲和兄长眼下就在城郊采石场服役。原本她打算一落脚,就立马想法儿疏通关系,去采石场看看他二人,给他们送些必需品。
怎奈今日行程匆忙,他们几乎是刚到地方,就被急急拉去应酬,连行囊都来不及收拾,也不知父亲和兄长现在情况如何?这些官员沆瀣一气,连方停归都不放在眼里,可有欺负他们?
越想,林嬛心里越不安,两道细眉往中间蹙成疙瘩,紧得能拧下水来。
可方停归仿佛真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等她主动开口倒苦水,便先一步出言宽慰道:“适才进城之时,我已派宁越去打听你父兄的境况,也捎去了必要的衣物药食,保他们无恙。牢中上下关系也都疏通完,你若想去看望,随时都可过去,不必同那些豺狼虎豹周旋。”
边说,他边抽出腰间寒光如雪的匕首,刀锋闪烁处,令妇人低呼,男子惊羡。纵使再不识刀,也能觉出是一柄削铁如泥的不世宝刃。
然他却只将它当作切肉刀,翻转手腕,随意往面前那盘烤肉上一削,挑起薄而嫩的一片,递到林嬛嘴边。
林嬛还在为他那番话惊诧,下意识张嘴接过,牛肉的酥香和父兄的好消息同时在心底化开。
她自然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况,若没有方停归帮忙牵线搭桥,想要见父兄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可三年前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站在方停归的立场,他能答应帮林家洗脱冤屈,带自己来关州看望父兄,她已很是感激,实在没脸再奢望他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也妥帖照顾她父兄。
可他还是出了手。
而且比她考虑得还要多,还要周到,没有一句怨言。
甚至都无须她开口……
繁杂五味在心底蔓延,牛肉再香,也没了滋味,林嬛赶忙嚼了嚼,想快些咽下,好同方停归道谢。
然方停归却先倾身过来,晃着手里的匕首,狡黠地在她耳边低语:“这把刀杀过人~”
林嬛登时僵在原地,嘴巴干干张着,嚼也不是,不嚼更不是。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如铜铃,无措又惊恐地把人望住,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白兔。
方停归忍俊不禁,单手半掩在嘴前,努力克制,两只肩膀仍旧笑得一耸一耸晃动。若不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只怕已经笑得满地打滚。
林嬛一看便知,自己又被诓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磨着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照他肩膀咬上一口,真让自个儿尝尝人/肉的滋味。
不过经这一闹,适才盘踞在她心头的那点郁气,还真淡去不少。
大约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故意逗她的吧……
想不到一个血冷到骨子里的人,也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林嬛忍不住弯起嘴角。
这时,一个穿胡服的小姑娘跳着舞,从篝火旁旋转至他们面前,端起一杯酒,瞧了眼方停归,含羞带怯地低下头。边上的男女纷纷看来,拍手起哄,乐器奏得比刚才还响亮。
北羌有个规矩,闺阁姑娘递给男子的酒不可乱喝,喝了便要留下自己,同她做一世夫妻。
林嬛下意识抱紧方停归,小脸绷紧,一副护食的模样。
方停归垂眸凝睇她的反应,由不得笑了两声,亦收紧臂弯,当着所有人的面,阂眸深吻她额头,神情虔诚,毫不避讳。
无声的告白,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力量。
篝火毕毕剥剥吐着火星,映亮每个人的脸。周遭静默了一瞬,旋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乐器奏得越发欢乐嘹亮。
小姑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也没说什么,朝林嬛一笑,竖起大拇指,用蹩脚的中原话同她道:“你,厉害。我,也不差。”说完,便起身离去。
林嬛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颇为佩服她这爽朗、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头顶上灼热的视线未褪,她不禁滚热了耳根,娇嗔道:“你太乱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么就、就……”
她咬住下唇,羞得说不出话。
方停归挑眉,“那你忍心看我被她抢走?”
林嬛剜他一眼,转目望向篝火边跳舞的健壮青年,“要不我也找个人吃酒?”
这下轮到方停归眯起眼,捏着她的下巴,吃味地捻动,“你敢?”
林嬛也不示弱,两手掐住他双颊,上下揉捏,“你看我敢不敢。”
对峙许久,两人齐齐笑出声。
离开帝京,心也仿佛从那无尽的牢笼中解脱出来,再没拘束,林嬛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窝进方停归胸膛,肆意享受他的温柔。
方停归也展开手臂,任由她依靠。
高挑的身形宛如一座避风港,坚实有力,无论外间风雨多大,都不会淋湿怀中人半分。
头顶星汉灿烂,歌声悠远绵长,夜色无条件地将万物温柔包裹,时间仿佛都就此静止。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天长地久吧。
林嬛舒衬地眯起眼,猫儿似的蹭了蹭他肩膀,人越发疏懒。
然不等她好好回味这片刻的温存,座席右侧就不阴不阳地刺来一句:“楚王殿下素来雷厉风行,想不到私底下也是个体贴的痴情种。林姑娘能得王爷青眼,真是福气不浅。就是不知,倘若下官再给王爷举荐一人,林姑娘是否会生气?”
那人边说,边堆起满脸横肉,朝林嬛挤出个弥勒佛般温和的笑,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
林嬛认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他们抵达关州时,那唯一没有出城相迎的知州,廖寒亭。
也是此次军饷案中,与那失踪的伙夫最后接触过的人。
林嬛不由沉下嘴角。
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他们官场上举荐个人,还要询问她的意见?只怕是想塞过来一个绝色佳人,红粉骷髅,不让他们继续查这案子,怕方停归拒绝,才琢磨从她这边迂回而行。
呵。
还真把她当成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林嬛鄙夷一哂,心念电闪间,她便想好了一大车回敬的话,足以叫那姓廖的后悔问出那句话。然看到那迎面走来的人,她又生生遏住了嗓音。
连一向处变不惊的方停归,也霍然坐直身,深深蹙紧了眉。
第23章
边关月色浓, 广袤草场宛如一片碧色湖泊,浮在天青色的月影当中,远处亭台楼阁的檐角黑影倒映过来, 便成了湖底默然横亘的巨石。
来人一袭囚服, 形销骨立,双手双脚俱叫镣铐紧锁, 每动一步,都带着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震天动地。
然一双眼却清亮如星,迎着月华仰头望过来,不带丝毫杂质。
被人扣押着跪在阶下, 也不卑不亢。
让人想起雪中曲颈舐伤的孤鹤, 冰清玉洁, 纵使折了翼, 伤了爪, 亦不坠心中的皎皎青云志。
唯有在触及林嬛目光的那一刻,才微眨着眼睫, 躲闪开目光,显出一丝窘迫。
是他。
傅商容。
宁国公府百年来最引以为傲的世子。
陛下钦点的三元状元。
银鞍白马过长街,连天上的神仙都要驻足感叹一句:“商容着白衣,世上无仙人。”
而他, 也是三年前,方停归含恨离京的那个夜晚,同林嬛订下婚约的青梅竹马。
林嬛那首为时人所津津乐道的琵琶曲《洛神赋》,就是经他之手润色而出……
尘封的记忆碎片如退潮后的礁石, 一点点从心底浮现,扎得林嬛心尖抽疼, 她不由捏紧衣角。
方停归也深深敛起眉眼。
廖寒亭倒还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捻着嘴上两撇八字胡,感慨万千道:“军饷一案牵连甚广,傅御史家也未能幸免。陛下已然发话,让傅家二老去长白山挖参,这山高路远,又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们这老胳膊老腿儿能否吃得消?世子也被免了翰林职务,刺配充军,若不是二殿下苦口婆心相劝,只怕性命已经折在岭南鸟道上。”
“年纪轻轻,前途尽失,已是可怜,现如今又与至亲天涯相隔,下官实在于心不忍,听说王爷有旧友在长白山一带戍边,故而斗胆,携人前来询问。王爷若是有心,不妨帮忙打听一二,如若能将人收在身边悉心栽培,更是一段佳话。”
“毕竟当年王爷潜居帝京,未曾发迹之时,傅家二老也曾关照过您。王爷一向爱憎分明,见恩人之子落难至斯,应当不会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林嬛掩在宽袖底下的手攥得越发紧。
傅家之事,她流落一枕春时,也曾听楼里的花娘们说起过,譬如什么“林家居心不良,能与之结亲之人,又能是什么善类”、又或者“听说这桩军饷案,傅家那位世子为了那位林姑娘,也给林家行了不少便利,东窗事发后也在为他们奔波。原也是个赤纯正派之人,为了一个女人竟堕落至此,那丫头可真是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说白了,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傅家,是被他们林家牵连的。
后头推波助澜之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什么“有二殿下苦口婆心相劝才得以保全性命”,若不是他非要在御前提这么一嘴,陛下也没打算牵连至斯。把人折腾得家破人亡,这会子又派到他们身边,能安什么好心?
若是答应,只怕是亲手往自己身边埋下一块雷,随时都会炸。况且还有先前那些风月纠缠,哪怕不是因着李景焕,方停归也不会愿意帮傅商容这个忙。
可若是置之不理,依照李景焕的性子,傅商容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思及此,林嬛的心蹦得越发急,手心都渗出了细汗,想开口把人留下,又不敢,只能偷偷抬起视线余光,忐忑地看向方停归。
其余官员也都纷纷睇去幸灾乐祸的目光,就等着看三个人的好戏。
然方停归就只是坐在屏风自月色间斜切出的荫翳中,垂着头,低着眼,擦拭手里的短兵,一言不发。
侧脸线条叫光影打磨得错落分明,越发显出一种雷霆威仪,叫人不敢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