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林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想起适才两人在马车上分别之时,方停归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的心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捻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直接去问他,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他们两人才刚刚和好,彼此间的那层窗户纸还未完全捅破,关系实在微妙。军饷案涉及之事又如此敏感,一个处理不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怕要比之前在宋家花宴上还要僵硬。
她实在没有勇气拿他们的未来,去赌这样的险。
夏安却不是她这般做想,手卷喇叭,凑到林嬛耳边道:“姑娘要是觉得直接问,有些说不出口,可以用些别的法子,让王爷主动告诉你呀。不是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吗……”
唧——
一只夜鸟忽然从枝头惊起,留下一串枝叶剧烈摇颤的“簌簌”声。
林嬛的心也跟着狠狠摇晃,一张脸红得跟被滚油灼烫过一般,话都快说不明白:“你说什么呢?这么点事,哪里需要做到这地步?!”
夏安毫不客气,“那姑娘就直接去问王爷,敢不敢?”
林嬛一下哑了口。
夏安抿笑,“姑娘放心,奴婢也没说让您牺牲到那番田地,就是说点好听的,哄一哄王爷,把想问的话套出来,给自己求个安心,什么也损失不了。”
“可是……”
林嬛指尖绞着裙绦,心跳轰隆不已,很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话说得也确实在理。
自己心里总是记挂着军饷案,时日一长,莫说自己,连身边人也会受影响。长痛不如短痛,寻个机会直接问出口,倒能省去更多心力。
咬了咬牙,林嬛点头道:“好吧,我试试。”
第21章
方停归处理完所有事情, 从皇城司回来,月影已升至中天。
淡淡的一缕流光,粼粼淌在庭院正中, 宛如积了一湾清浅的水泊, 几丛疏阔的竹柏枝叶掩映着嶙峋怪石倒映其中,仿佛藻荇在水中纵横交斜。
整座王府都静悄悄的, 除却零星些许虫鸣,听不见丝毫人声。
林嬛一向睡得早,这个时辰应当已经进入梦乡,方停归也便没去打扰,下了马便径直去往自己书房, 想再仔细推敲一下军饷案的个中细节, 琢磨明白了再回去休息。
然才走到书房门口, 他就看见屋门敞开一小道缝, 昏黄的幽光从缝隙间倾泻而出, 在他白皙的手背上映出一圈清透的水光。
女子的馨香从屋里飘出,清淡又熟悉, 明明没有实质,却似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挠在他心口。
方停归不由颤了下指尖,脑袋空白了大半, 以为是自己恍惚间走错了地方,他忙转身要离开。
步子还没迈出去,屋门就先自己敞了开。
轻软的声音响起,牵丝般再次绊住他的脚。
“王爷要去哪儿?”
方停归回头, 但见桐木做的门框底下,亭亭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木莲花枝掸落细碎月光, 映得她眉间额钿璀璨。柳眉温婉,眉下一双眼却生得艳丽。眸光流转间,娇嗔相宜,眼尾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精致清媚如月下海棠。
身上的襦裙亦是娇红如海棠,襟口开得略有些大,衬得底下肌肤莹白若雪,锁骨伶仃,底下还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
而那枝海棠再往下……
方停归呼吸微窒,收在袖底的手不自觉捏紧,万籁俱寂中,能清楚地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
这是怎么了?
她平日不是最不喜这般打扮,怎的今日突然穿成这样?
莫不是后悔答应嫁给他,又想做点什么,让他先提退亲?
方停归一头雾水。
不敢上前,亦不敢离开,就这般茫然站在原地看她。
俊容叫月光染上一层霜色,本就泠冽的线条变得更加锋锐,衬着周遭昏暗的光影,越发让人不敢逼视。
林嬛心尖不由揪起,眼睫不安地颤动,仿佛风雨中飘摇挣扎的蝶。
他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应当呀!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将自己打扮成这样。之前在一枕春,红姑那般逼迫她,她都不曾退让,今天破天荒牺牲一把,怎的反而一点作用也没有?
难不成他已经识破自己的意图,当真不愿帮她爹爹和哥哥,又不想直接跟她挑明,所以故意用沉默,来表达他的抗拒?
林嬛抿了抿唇,拇指下意识掐住食指第二节,嫩豆腐般雪白的肌肤上很快显出一弯深紫的月牙印。
可都已经被逼上梁山了,若是什么都没做,就直接打退堂鼓,又叫她如何甘心?
暗自深吸一口气,林嬛颤颤伸出手,钩住他小指,轻轻挠了挠他手心,“外面风大,王爷不进来坐坐吗?”
心一横,她又努力掐起嗓音,用尽毕生气力娇娇地唤了一声:“停、停归……哥哥……”
声音融化在春日温煦的晚风中,腻得都能掐出蜜来。
边上几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皇城司番子,都不禁心神一荡。
门外的男人依旧凝眉站在原地,无动于衷,过了片刻,才微微耸动了两下肩,伴着极其细微的轻笑声。
林嬛“蹭”地涨红了脸,推开他,转身就要走。
方停归忙伸手拉住她,“我没在笑你。”
说着,胸膛又震颤两下,十分清晰。
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姓方的!”
林嬛面颊红得快要滴下血来,捏起拳头捶他胸口。
方停归彻底忍耐不住,纵声大笑出来,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打横将人抱起,径直入了里屋。无论怀中姑娘如何挣扎,他都不松手,甚至还越抱越紧。
浓郁的沉水香自他身上蔓延而来,仿佛潮水一般,月升月落,不管不顾地裹挟上来,无处可逃。
林嬛心里的小鹿蹦得越发欢实,几乎要撞穿她胸膛,她不得不蜷缩起身,将脸埋入他胸前。
微小的开心,像春夜无孔不入的舒爽,拥紧地将她包裹,随风涌来的木莲花香都是甜的。
若她没记错,这还是两人重逢后,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两人之间空白的那三年并不存在,彼此间也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她情不自禁翘起唇角,万般情绪点滴浸上心头,温温地晕开,染得她唇畔那抹笑越发明媚。
猫儿似的在他怀里蹭了会儿,她终于有勇气仰起脸,问出心中缠绵已久的忧虑:“军饷一案,王爷预备如何处理?”
方停归挑了下眉梢,“就为了这事,你才穿成这样?那怎的不继续叫停归哥哥了?”
林嬛一噎,捏拳捶了下他的肩。
方停归闷声笑了两声,垂眸望着怀中的小姑娘。
月光映满窗纸,光线氤氲开,均匀地涂抹在她面颊上,仿佛柔柔地上了一层水粉。乌润的眼眸似汪了一抹水意,同她本人一样温软,似娇似嗔地将他含在其中。
什么也没说,却比说什么都牵动他的心。
侯门千金不好当,尤其是出生在她那样一个规矩森严的名门之中。
印象中,自他们相识那天起,小姑娘不管是否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始终严于律己,不曾有任何懈怠的时候,似这样放肆惬意,跟小女孩一般撒娇,还是第一次。
只怕连她父亲和兄长,都不曾见过……
微妙的暖流悠悠回旋,像是有人在他心底吹入一朵轻软的云,载着他缓缓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黑暗将他的心跳放大,光与暗的界限好像也在这一刻模糊了边界。
他不得不错开视线,靠指尖紧紧掐着掌心的力度掩饰心底的紧张。
因为夜风会泄露他的心事。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想要吻她。
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他寻了南窗边的一张檀木玫瑰椅,抱着人坐下,“有法子了,关州那边既然出了新的线索,那就亲自过去一趟,探一探虚实,你父亲和兄长不是刚好也在那里?刚好可以带你一块过去见见。”
“李景焕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我便要让他瞧瞧,他如今还不是天下至尊,这世间的规矩,还不是他说了算。”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林嬛心尖一蹦,心底生出一种莫大的震撼之感,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瞧他。
方停归倒是半点不惧,扯起唇角肆无忌惮地说:“扳倒李景焕,扶植东宫,无论军饷案还是那对皇室父子,不都无所谓了?”
第22章
此言一出, 林嬛的心不由猝然一蹦。
扳倒李景焕,扶植东宫,这确然是军饷一案最一劳永逸的做法。
毕竟只要江山一改, 那两尊大佛纵使再难伺候, 于他们而言也只是摆设。且有这从龙之功傍身,新帝必然也会卖他们一个面子, 不会再多加为难,可谓从根本上解决了所有问题。
然越是简单的法子,风险也就越大。
眼下东宫的处境,并不比他们好到哪儿去。莫说扶植太子登基,只怕他们连太子的面, 也莫想见到。
且就算他们能顺利联络上东宫, 太子也未必肯与他们合作。毕竟谋朝篡位, 可并非小罪, 不是所有人, 都有胆量去担这遗臭万年的骂名。
还有关州之事。
军饷一案闹到今日这番田地,不用动脑子也能猜到, 李景焕定然在关州设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自投罗网。只要他们过去,必然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可如今,也的确没有比这更加有效的法子。而且这么久没见到父兄, 她也确实挂心……
抿唇沉吟片刻,林嬛到底没再反驳。
*
关州之行既已确定,他们也不再耽搁,简单收拾完行囊, 便以查案为由,马不停蹄地北上往而去。一路上倒也没遇上什么险阻, 不出一个月,一行人便顺利抵达目的地。
关州通判亲自领人出城迎接,庆贺的仪仗浩浩荡荡,从城门口蜿蜒到了长亭碑界外,然却独独少了知州一人。
其余到场官员也都笑意阑珊,表面说着“恭迎楚王殿下驾临”之类的客套话,眼底却隐隐闪着寒芒,分明是不屑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