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焕刚从湖里出来,浑身上下都“嘀嗒”淌着水,松竹找了件氅衣给他披上,仍抑制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寒。
本想来这座亭子里坐着休息片刻,岂料向阳的位子却被他们霸占走,而这占了鹊巢的鸠还敢这般狂妄地反过来质疑他?
呵。
李景焕克制不住冷笑出声,睨了眼方停归搂在林嬛腰上的手,本应不觉有什么的心绪,这一刻却无端烦躁起来,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将这恼人的思绪勉强抛出脑海。
“一场宫宴而已,父皇再不喜欢我,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大发雷霆。倒是王爷你,方才在宫宴上想来收获不浅吧?”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李景焕没有点破,只边说,边不由自主地看向林嬛,视线一寸寸从她脸上滑过,不肯错过丝毫变化。
似是在期待从她脸上看到些什么,却又说不清到底想看些什么。
——就像他明明有千百万种方式反击方停归,却偏偏说不清来由地选了这“下下策”一样。
而林嬛的心,也的确因为这一句,微微牵扯了一下。
听到方停归今日入宫,是因着皇家要招他为婿之事,她若说完全不在意,自然是假。
人心都是肉长的,纵使修炼得再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也终归会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隐痛,一抚即伤,一碰就疼。
若是从前,奉昭看上方停归,欲择他为驸马,林嬛自是不用担心他会如何回答。毕竟拒绝公主这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
可现在到底不同了。
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尊贵,美丽,高高在上,可以助他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一个是自身难保的阶下囚,不仅不能为他的仕途提供任何助力,还会成为他最大的阻碍,让他还未在天子堂更上一层楼,就把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都统统失去,甚至还会搭上一条命。
答案显而易见。
莫说方停归,连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林嬛不由咬紧了下唇,心在腔子里“隆隆”作响,仿佛鼙鼓动地,浑身血液随之沸腾,抵在他胸前的那只手,也跟着收紧。
不想再听接下来方停归的回答,也不想再在此处待下去,她抻拳推他,想赶紧从这里逃出去。
然那只帮她擦发的大手,却握住她的小手,如何也不肯松。
炽烈热意自他掌心滚滚而来,林嬛的心也被烫了下。
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见他勾着唇角,望着李景焕,笑容得意而张狂,仿佛一个志得意满的成功者,嚣张地向手下败将炫耀自己的胜利。
猖狂间,竟还有几分少见的孩子气,幼稚得不行,浑然瞧不出半点沙场老将应有的运筹帷幄的沉稳模样。
“的确是收获不浅,就在方才,本王已经向陛下请旨赐婚,陛下也已同意本王和林姑娘的婚事。等改日正式大婚,还望二殿下千万过来捧场。”
一语出,满亭寂静。
有那么一瞬,整片芷湖都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一丝,仿佛所有人的气息都要被巨大的震撼和惊讶毫不讲理地逼回腹中。
林嬛呆若木鸡,仰头愣愣望着说话之人,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没有答应皇家的赐婚,还请旨另娶。
娶的还是陛下一心想要除去的“朝堂余孽”。
他在想什么?!
李景焕亦震惊不已,待回过神,一张脸已凝沉如水滴。
狐狸眼森然盯着方停归,也只盯着他,似是能从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浑不见适才的云淡风轻,“王爷可真是好本事,连父皇也能说服。这般徇私枉法,倒行逆施,就不怕寒了你手底下人的心,往后再遇上类似此番北境之难的事,没有人再肯为你卖命?”
方停归却只不咸不淡地回:“军饷案是公事,本王自会公事公办,而林姑娘只是本王的私事,本王凭什么不能娶她为妻?倒是二殿下你……”
他哼声一笑,“再敢有类似北境之难的事,还真不知道倒霉的究竟是谁?”
狭长的凤眼如同北地荒原上的孤狼,幽幽隐藏着一股厮杀的狠劲儿。
李景焕才和他对上一眼,便觉一股森寒自脊柱尾端直冲天灵盖,心脏都要瞬间被揉碎一般。
直到方停归抱着人离开,同他擦肩而过,那股寒意依旧融在风中,挥之不散。
第17章
听雪阁位于帝京御街北端, 南望州桥,北眺皇城,毗邻祈江, 乃是京中七十二家酒楼之首, 一日的流水都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花销。
今日又有祈江宴,就更是热闹非凡。
才入夜, 酒楼内外就升起了灯火,亮如白昼。知道今日楼里有老酒出窖,接到桃花笺邀帖的客人,都迫不及待往楼上去,想抢先品一品那沉淀了百年的佳酿。
而没有这份运气进楼赴宴的人, 酒楼老板也断然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的荷包。
酒宴还未正式开始, 门前巨大的彩楼门牌底下就已设好品酒的小摊。
几个浓妆艳抹的美人儿头戴珠翠玉冠, 身穿销金衫裙, 举着银质酒壶盈盈立在摊前, 向沿途的路人劝酒,身后甚至还安排了丝竹细乐。
月色, 笙歌,美人香。
酒还未入口,人就已经半醉,再酌上一小口, 更是乐不思蜀,可想再尝一杯时,就只能等下月,且还只有十坛。
乍看之下, 似是在费力白赚吆喝,然越是求不得, 就越是让人念念不忘。时间一长,这酒的价格能涨到多少,就全由老板自己决定了。到最后这酒究竟好不好喝,反倒没人计较了。
听雪阁这么多年的名声,大多也都是靠这法子积攒而来。
为了对得起这盛名,楼里的一应摆设也都颇为不凡。
方停归带着林嬛离开芷宫行苑,本想直接回王府休息,怕她身上的湿衣裳穿得太久,人会着寒,这才绕道先去了听雪阁,让掌柜的把早间他包下的雅室腾出来,专门给林嬛沐浴更衣。
掌柜的也是个机灵的,知道林嬛出身诗书世家,给她安排的屋子也特特布置成了书斋的模样。
拱月形落地花罩摆在轩室中央,两侧各置一红木高几,几上又摆细颈美人觚。红杏摇曳其间,娉婷又娇艳,衬着熏炉里袅袅升腾的檀木篆香,更显沉敛宁雅。
也或许是太过雅致,林嬛沐浴完,从屋里出来,人仍旧有种飘飘然的恍惚感,仿佛走在云絮上,想起刚刚行宫里方停归的那番话,人便更加惘然。
请旨赐婚。
太不可思议了……
他又不是那些勋贵人家出生的郎子,有家族为他保驾护航,那样单薄的背景,若是没有陛下的信任,他便什么都不是。如此,他还敢违抗圣意,当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难不成只是因为跟李景焕别苗头,才话赶话说到这儿?
望着檐上缓缓攀升的霜月,林嬛秀眉轻蹙,若有所思。
春祺和夏安端了碗温热的姜汤进来,伺候她喝下,又帮她重新梳了发髻,换了新衣,好赴接下来的画舫水宴。
没去过祈江宴的人都以为,这场酒宴最吸引人的,是听雪阁独创的几样美酒佳肴,然见识过的人却深谙,宴席真正绝妙之处,其实是那段叫酒楼掌柜独揽下来的祈江夜景。
尤其是月圆之时。
两岸夹歌,光华相射,赏月之人挤在岸边,只能勉强窥见半轮被高楼遮挡的缺月,而听雪阁占去的这段水域,支一叶画舫,却是能望见最全、最佳的月色。
林嬛下楼的时候,楼里的伙计已经把画舫停在渡口边。
宁越站在甲板上躬身等候,方停归则已在船舱里坐好。
早间在芷宫行苑,他的衣裳也叫她身上淌着的湖水浸透,来了听雪阁才现换了这么一身,却不是他惯常爱穿的玄衣,而是一身纯粹的白。
直身坐在月光晦暗处,宛如墨画中幽幽氤氲开的一抹水光。
干净、清冷、疏离。
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林嬛心尖微微一动,手不自觉捏住袖角,紧张地揉捏。
夏安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鼓励地朝她眨眨眼,她才终于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进船舱。
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一桌菜肴,全是听雪阁最拿手的,色香味俱全。画舫在水上徐徐前行,两岸灯火遥相辉映,映得整座船舱流光溢彩,满桌珍馐也变得格外诱人。
船舱外侍立伺候的人,都不禁直咽喉咙。
舱内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却始终不动一筷。
空气里凝着化不开的尴尬。
林嬛侧着头,努力往窗外眺望,假装在看外头的风景,面上一片沉静,然捻着团扇的手却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薄汗。
细算起来,这还是他们两人重逢以后,第一次这般近距离独处。
因着方停归的性子,从前两人相处,也多这般沉默的时候,可那时彼此心里都有对方,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停歇,并不代表什么,所以也从不觉得尴尬。
而今却是完全不同了。
三年的分别,他们都已不是曾经的自己,无论曾经多么两心相许,眼下也只剩相顾无言。
林嬛心底微微泛起一阵酸涩,努力强装无事,眼梢余光却似有自己的意识,不住往方停归身上飘。
圆桌另一头,方停归也正扭头看着窗外。
修长工细的手指托着腮,长睫搭垂,唇线抿直,似是在赏外间的月色,又仿佛是透过月光,深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有花瓣随风吹至他肩头,他也恍若未觉。
不得不说,造物主是公平的,不曾许他一个辉煌的出身,却给了他一副极好的皮囊,侧面看去尤为惊艳。垂眼的模样不像纵横沙场的冷面修罗,就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冷色水光漾在他身上,都氤氲出了几分暖。
林嬛的心也跟着在腔子里蹦跳了下,清晰有力。
许是动静太大,方停归也听见了,偏头淡淡扫视而来,猝不及防。
林嬛心底一惊,慌忙举起团扇,盖住自己的脸,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一紧张,下手没了分寸,“啪”地一声,扇骨正打在她鼻梁上,疼得她皱鼻直抽凉气儿。
整个船舱都是她“嘶嘶”抽气的声音。
噗嗤——
圆桌那头的人笑出了声。
声量不高,却异常清晰,仿佛就贴在她耳边笑,她甚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微笑时喉结翕动的细微幅度。
林嬛面颊“蹭”地烧着,圆着眼睛,瞪道:“王爷今年几岁?这般揪人小辫,还有没有大将军的风范?”
方停归也不跟她客气,哼笑一声回怼道:“那林姑娘今年又是几岁?偷看别人,还贼喊捉贼。本王没有大将军的风范,林姑娘就有?”
“我何时贼喊追贼了?明明是你不对,你若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所以林姑娘承认在偷看本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