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别人问,倒也没什么,可若是宋廷钰问……
然宋廷钰仿佛瞧不出他们的异样,只笑道:“王爷不说话,可是觉得还不够。既如此,就让念念再给王爷敬一杯酒,如何?全当是为适才在后堂时的唐突赔罪了。”
边说边招呼小厮,把酒端上来。
乌木作的漆盘,四角还包了金边。
漆盘上的尖嘴圆腹酒壶,亦是汝窑所出,做工精良。
乍看无甚稀奇,林嬛却是一眼扫见壶把上那个不甚明显的按钮,猛一颤身,险些摔坏琵琶。
第10章
鸳鸯乾坤壶!
竟是鸳鸯乾坤壶!
一种从宫里流传出来的特制酒壶,外表看起来与寻常酒壶无异,内里却一分为二,暗藏玄机,能容下两种不同的酒水。只要执壶之人斟酒之时,轻轻拨动壶把上的按钮,就能让酒壶流出不同的酒水,而旁人还毫无所查。
甚至连知道这酒壶秘密的人,都没有几个。
林嬛也是当年进宫赴宴,偶然撞见两位宫妃争宠,用了这种不入流的招数,闹出笑话,叫皇家蒙羞,才知道这乾坤壶的存在。
原本随着那桩丑闻被陛下封锁,这乾坤壶也彻底从宫里消失,再无人提起,岂料今日居然又出现在这场花宴上。
还是由宋廷钰拿出来……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不等林嬛琢磨明白,宋廷钰便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含笑朝方停归举杯道:“这是上月临安新送来的梨花春,取的,是虎跑泉开春融雪后的第一瓢泉水,甚是清冽,宫里都没有多少。今日特特拿出来招待王爷,还望王爷莫要嫌弃。为表诚意,在下先干为敬。”
说罢,他便仰头,将杯中清酒一口饮尽,翻转手腕,朝众人亮了亮空荡的杯底。
众人客套地鼓掌寒暄,夸他“海量”。
宋廷钰客气地自谦了会儿,便取了个新杯,再次提起酒壶,往杯中倒酒。
动作看似与方才一样,然林嬛却清楚地看见,他宽袖下的拇指,轻轻扣下了壶把上的小小按钮。
鎏金般的酒液稳稳注入宋廷钰面前的白瓷小盏。
他笑容浅浅,在满座所有人的目光中,腾出一只手,朝林嬛招了招,温柔道:“念念,过来,拿上这杯酒,去敬王爷一杯。”
而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他拇指朝掌心曲起,暗夹着一支碧玉雕成的海棠玉簪。
正是春祺那支!
林嬛瞬间捏紧了拳。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宋廷钰非要折腾这么一场花宴,请她过来。
只怕报复她是假,谋害方停归才是真。
她虽不知那杯酒里究竟有什么,但以宋廷钰的性子,花了这么多心思布这个局,不会只是略施小戒,定是冲着方停归性命去的!
只要他肯喝,哪怕只是抿一小口,恐也再难见到明天的太阳。
而宋廷钰有长公主庇护,无论计划最后能不能成,他都不会有任何闪失。
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他也大可以把所有罪行都推到她身上。
毕竟一个命悬一线的罪臣之女,走投无路之际,孤注一掷想鸩杀查案之人,为自家拼一条出路,有什么好奇怪的?
呵,可当真是个好谋划。
进退皆有余,一箭中双雕。
连林嬛都想为他鼓掌了。
方停归似也瞧出了端倪,不等酒送过来,就先淡声拒绝:“世子爷美意,本王心领了。不过喝酒便算了,明日陛下要出宫阅兵,等下宴席散了,本王就得赶去校场先检查一番。喝酒误事,万一明日在御前出个什么差池,本王自己受罚是小,连累世子就不好了。”
林嬛松了口气。
他把陛下搬出来,宋廷钰就算再怎么嚣张,也得收敛一些,这杯酒应当是不用再喝了。
岂料她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宋廷钰就又笑着说:“一杯而已,耽误不了王爷的事。况且这梨花春是出了名的清淡,喝一坛子都不会上头,王爷尝尝又如何?”
指尖叩了叩桌案,他似想起什么趣事,豁然一抚掌,笑道:“都说喝酒分三等,举坛牛饮者,下等;以杯斟酒者,中等;以酒入美人锁骨,携香而饮者,方为上等。”
“王爷不愿喝,可是觉着这样举杯干酌,少了什么滋味?不如让念念以锁骨盛酒,喂给王爷喝,如何?”
“如此冰肌玉骨,配上梨花春的清冽醇香,当是香艳入骨,人间至味。保准让王爷尝上一回,就再难忘却。”
宋廷钰享受地闭上了眼。
林嬛却只听到“嗡”的一声,脑袋空白了大半。
第11章
以锁骨窝盛酒喂人,乃是烟花之地里的花娘们,为博恩客垂怜惯用的伎俩。
寻常人都没听说过,甫一听宋廷钰提起,还诧异了许久。
林嬛也是这段时日住在一枕春,偶尔撞见过几回,才知道还有这花样。那香艳,那旖旎,仅是扫过一眼,都觉血脉偾张。现在回想起来,她也是心跳如鼓。
若是再把那人换成方停归和她,里头的酒再换成夺命之毒……
林嬛不自觉咬紧下唇,本能地就要张口想拒绝,却是叫宋廷钰指尖掐着的一抹翠色,生生扼住了咽喉。
“林姑娘也听到王爷所言,就莫要耽误王爷时间了。”
宋廷钰含笑催促,怕她走不动道,还贴心地让小厮将斟满酒的白瓷杯送到她面前。
鎏金般的酒液映着窗外缓缓攀升的月色,摇晃出细碎光斑。
林嬛的脸倒映其中,苍白如纸。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端着杯子站起来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只觉浑身灌满了玄铁,每迈出一步,都似在消耗生命。
为何总是这样?
让她在方停归和家人之间选。
三年前已经痛过一次,伤口还未完全结痂,就又要在旧伤上狠狠划上一刀。
这便是命吗?
命中注定,他们之间只能有仇怨,不会再有其他。
林嬛指尖不禁颤抖,鹰隼似的目光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宛如有实质,她根本抬不起头。只能闭上眼,跪在他面前,颤而缓地扯下衣襟。
美人锁骨,深邃而纤薄,覆上欺霜赛雪的肌肤,再斟一汪染着月色的薄酒,诚如冰雪揉成的晶莹雨蝶,在月下振翅欲飞,美不胜收。
满座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明知非礼勿视,却根本调不开视线。
连雪笺也看呆片刻,捏着衣袖,涩然抿起唇。
方停归却只冷笑一声,捏着她下巴,用力向上抬起,戏谑道:“求我啊。”
狭长的凤眼隐在灯火晦暗处,同当年一样幽幽隐着一股厮杀的狠劲。
只是当年再冷,再戾,对上她的视线,总会溢出似水温柔,无尽宠溺,有欢欣时明亮如星辰的光,也有低落时秋水般澄净的暗。而现在,就只剩深渊寒冰般的冷。
他袖间的沉水香灌满她鼻腔,林嬛整颗心仿佛都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处,下坠,下坠,再下坠……
他果然还是恨的。
若不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好动手,他现在掐着的,应当就不是她的下巴,而是她脖颈。
轻轻一拧,当场毙命。
就像当年,她上山进香,遇上山贼,他毫不客气地将那些歹人一一毙命时一样。
不过也好,至少今天,自己没有再伤到他。
就当是还三年前,自己欠他的那支箭吧。
下次再见,就当真只剩你死我活了。
林嬛默然垂下眼睫。
扭了扭脖颈,正想开口让他松手,耳边却忽然响起“咻”的一道破风的尖啸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道冰冷的触感就擦过她后脑勺,直挺挺钉入旁边的木柱上,尾羽“噔噔”震颤。
竟是一支雕翎羽箭!
林嬛瞳孔骤然缩紧。
“有刺客!有刺客!”
尖锐的惨叫划破笙歌靡靡的夜空,堂内登时乱作一团。
桌椅被推撞着在地上拉出刺耳的摩擦声,杯盘碗碟“咣啷”碎了一地,烛火或滚地湮灭,或侧翻点着纱幔,“唰”地燃起更凶更旺的火光,黑烟滚滚,吞没月光。
伶人丫鬟尖声惨叫,宾客小厮抱头鼠窜。
宋廷钰也吓白了脸,抱着脑袋哆哆嗦嗦钻到桌子底下,两股战战,想逃又迈不动腿,没多久,裤子就漫起一股刺鼻的腥膻,浑不见方才的嚣张。
然箭雨根本不管他们的恐慌,铺天盖地自门窗洞穿而来,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将他们罩在其中,无所遁形。
才刚还歌舞升平的水榭,转眼间就沦为人间炼狱!
林嬛整颗心都揪成一团。
早在第一支箭从窗外射进来的时候,方停归就已经放开她,和宁越一道拔剑起身隐入黑暗中。
只剩她一人瘫坐在地,极力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怕,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可身子却颤抖个不停,根本不听她使唤。
使尽浑身力气,也只能让自己勉强坐直上半身。
然抬头的一瞬,却有一道寒光豁然劈至她眼前。
速度之快,她甚至都来不及眨眼。
林嬛呼吸都跟着凝滞。
死亡的恐惧如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顷刻间将她吞没,这会定是在劫难逃!
然也就在刀锋即将劈穿她面门之时,一道寒光骤然从旁边横扫而来,比那刺客还要快,还要狠。殷红喷洒出来的瞬间,还有一只手,温柔地从背后捂住她的眼。
周围业火大燥,刀光凛冽如霜,而他贴着她后背的那颗心,却沉稳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