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窦方发现自己已经被踢出了排位赛。她只好去洗过澡,吹干头发,躺回床上,把两条腿靠墙抬着。餐厅虽然清闲,但要站一整天,脚会肿,这是别人传授给她消肿的办法。窦方抓起一本高三数学,强迫自己看了几眼,但是完全看不进脑子里去。她望着手机发呆。
邢佳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窦方不化妆的时候,皮肤很白,很细腻,而且是全身都白,嘴巴红通通的,天生有点嘟,随时随刻准备跟人撒娇。邢佳看不起她不思进取。最近彭乐有意无意跟她打听窦方的事,这让邢佳对她愈发厌恶。
“听说你最近和马跃谈恋爱啦?”邢佳忽然说。
窦方和邢佳在宿舍形同陌路,只保持着表面的客气,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邢佳来了这么突兀的一句,窦方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
“没有的话,还是别利用他了吧,又送书,又帮找工作什么的。”
这话很刺耳,窦方心里骂邢佳有病,她冷淡地回了一句:“送书,帮忙找工作,是马跃自愿的。你是他爸还是他妈?管这么宽。”
“我跟马跃没关系,就是普通同学。但你爸妈没教过你吗?利用别人的感情很可耻。”
窦方笑笑,“马跃只能喜欢你,不能喜欢别人?人家也不是你的私人财产,你还是把自己那个猥琐没品的男朋友看好就行了,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话正印证了邢佳的猜测,果然她脸色顿时一变。窦方有点痛快,她利落地爬起来,“唰”一下扯上帘子,拿起手机开始等排位。结果帘子又被邢佳一把扯开了,窦方躺在那里没有动,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她瞪着邢佳。
“你是不是天生就贱?”邢佳脸上冷冷的,“你跟孙珊一样,狗改不了吃屎。”
窦方听到这个名字,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她木然地说了一句:“有病。”
邢佳知道自己占据了上风。她冷笑一声,环抱双臂,高傲地说:“你搬出去,别住我们宿舍。”
窦方一愣,也发怒了,“我为什么要搬出去?”
“张弛介绍你来的时候骗了我,我跟他说过,我们宿舍不要来路不明的人。”
“谁来路不明?”
“你不是?你从哪来的?以前干嘛的?怎么老有人半夜给你打电话,你连接都不敢接?我们这是学校,不是收容教养所,更不是按摩店。”
窦方紧抿嘴唇,克制着爆发的冲动,“我租的不是你的床位,我搬不搬,不是你说了算的。”她看也不看邢佳,把帘子又扯了回来,床上成了一个昏暗封闭的小空间。窦方面朝墙壁躺下来,心里难受极了。
邢佳也气急了,甚至骂了句脏话,“真他妈脸皮厚。”
话音未落,窦方跳起来,抬手给她一记耳光。邢佳被她打懵了,随即展开反击。她在打架方面绝非窦方的对手,充其量只能算幼儿园水准。窦方趁机薅住她的头发狠狠扯了几下,然后把堆在桌上,属于邢佳的瓶瓶罐罐、梳子镜子毛巾之流,一股脑砸在地上。就算邢佳肉体上毫发未伤,起码经济损失是颇为可观的。邢佳带着哭腔喊“救命”,隔壁女寝打了电话,朱敏和赵忆南带着辅导员、宿管阿姨都赶来了,商量着要不要报警。
辅导员对着自己学生态度ᴊsɢ很亲切,一见窦方,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严肃的目光在窦方身上一扫,“小姑娘,我们学校有规定,宿舍不能有校外人留宿,你怎么还住进来了?”
窦方求饶,“老师,我最多再住一个月。”
“别说一个月,一天也不行。学生住在宿舍,学校要对学生的安全负责的。你也不是我们学校的,住在这,万一出点事,谁负责?”宿管阿姨也怕校领导查起来不好交代,“你别为难阿姨,赶紧搬吧。你看看,其他室友都不愿意再跟你一起住。”
邢佳被女同学安慰着,跑到厕所去洗脸,朱敏二人则是完全的冷眼旁观,窦方对这些人厌恶到了极点,一天都不想和她们多待,尽管对这个校园恋恋不舍。“好,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走。”
“就那么个小柜子,能有多少东西啊?你现在就收拾吧,我等着。”辅导员毫不留情。她一看窦方的打扮和长相,就不是好欺负的那种,万一晚上和几个学生吵嘴再打起来,影响不好。现在社会新闻上报道的什么宿舍投毒案还少吗?本着对学生负责的态度,辅导员催促窦方,“抓紧点时间。”
窦方没说话,把两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阳台晾的衣服还在滴水,她也一股脑往箱子里一塞。潦草地收拾完,她对宿管阿姨甜甜地一笑,“阿姨,这段时间谢谢你。”拉起箱子要走。
“哎,等一下。”朱敏望了望别人,“留个你的身份证照片吧,万一宿舍有东西损坏了或者丢了……”
“对。”辅导员被她提醒了,说:“拿手机拍一下。”
窦方把身份证摆在桌上,辅导员拍了一张照片,瞥一眼窦方,语气温和不少,“先找个旅馆住,或者去朋友那挤一挤,注意安全。”
窦方拎着大箱子下了楼,有情侣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喁喁低语,也有跑步锻炼的,出去吃夜宵的,自习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经过她身边。她转过头去,看夜色中几栋破楼房黯淡的剪影,旧时光随它们一起在沉默。
在路边徘徊的时候,窦方看见了彭乐的车。他的车前灯异常炫酷,一般人都会过目难忘。窦方看见邢佳从宿舍楼里走了出来。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心情很好,步子轻盈,跳到彭乐面前,抱着他的脸亲了一下。
蓝幽幽的车灯调头而来,窦方没有躲,伫立在道边,面无表情。她手里拖着箱子,很显眼。彭乐隔着车窗看见了她,他狐疑地瞥了她几次,没再停留。窦方就跟在这辆车的后面,等各自渐行渐远,车灯消失不见时,她也走到了校门口。窦方往相反的方向一拐,在附近找了间便宜的旅馆。
第十四章
张弛从餐馆的洗手间出来,廖静把留在桌子上的手机递给他,“有个电话,响了一会又挂了。”她留意到那个号码有个颇为神秘的备注,叫做df。张弛盯着df的来电记录看了一会,放回兜里,而对方也没再打。廖静觉得他的举动有点可疑,“可能有急事,不打回去吗?”张弛拿起菜单,说,应该没什么急事。“神神秘秘的,不是前女友吧?”廖静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
张弛也笑了一下,“不是。”
从他嘴里是抠不出话的,廖静也就作罢,叫服务员来点菜。他俩的约会算不上密集,到周末会见面吃饭,也许还一起看个电影,逛个街。廖静能感觉到对方的犹豫,她对他也算不上百分百满意。廖静是个在感情上有过相当阅历,但还远不到破罐子破摔的年纪,她憧憬着能再遇到一段疾风骤雨般、足以让她身心沦陷,愿为对方放弃所有的感情,而这一切都与彼此的相貌、身家乃至人品都毫无关系。她猜测他的心依旧为前一段感情所囿,这让她有点轻微的不耐烦。
在吃饭时,廖静留意到张弛又看了几次手机。她冷眼旁观,不置一词。等到两人离开餐馆,走在街上时,廖静一边等车,问起来:“你去海边那个餐厅吃饭了?跟谁啊?”张弛略显意外,“跟彭乐。”“就你俩吗?”她问得很不经意。张弛说,还有分局和其他单位的一些人。这种场合是不大会有外人参与的。廖静疑心稍释,“你和彭乐感情很好吗?整天勾肩搭背的。”张弛又露出那种疑惑的表情,廖静将他手机一指,笑笑地解开谜底,“你手机屏幕那张照片里,不是两个人搂在一起的影子吗?”“是吗?我没留意。”
等廖静乘车离开后,张弛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点亮屏幕,窦方的摄影作品毫无特色,海蓝沙白,空寂的沙滩。他辨认了一会,才留意到投在沙滩角落的一片暗影,并意识到,那的确是两个人形亲密地叠在一起。如果不是多出来的一节胳膊肘,大多数人只会认为那是一个顾影自怜的大胖子。他把手机屏幕摁灭,又点亮,盯了一会,有人来电了,是彭乐。
彭乐开门见山,“窦方电话是多少?“
张弛有些不情愿,“你找她干什么?“
“废话,有事。你别管那么多。”
张弛把窦方的电话告诉了彭乐。之后他想起窦方那个未接电话,他一边往家走,把手机放到耳边,窦方有一阵才接过来,张弛问:“你找我有事吗?”
窦方那边很安静,她反问:“我找你了吗?”停了一会,大概是在翻通讯记录,她咦一声,说:“手机自己拨的,屏幕坏了,等月底发工资我要换个手机。唉,时间过得太慢了。”张弛这才想起来恭喜她,找到了新的工作。 窦方在旅馆的床上打个滚,抱着手机。“上次见你头发长了好多了,你怎么不去理发?你们所里的男的,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吗?”
“不知道去哪理,乔有红的手艺太差了。”
窦方想起他之前那个狗啃似的发型, “我给你理啊。”
“算了吧,你收费有点贵。”张弛笑了笑。
“免费的啊,先借你的头给我练练手。有了手艺,吃喝不愁。”
“便宜没好货。”张弛说,“对了,彭乐刚才找你了。”他想问窦方和彭乐之间有什么过节,这时他听到窦方那头又没了动静,然后她“哦”一声,明显没了瞎聊的兴致。这让张弛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他意识到彭乐可能认识窦方在自己之前,并且两人都极力避免被别人探知他们的过往。
“我有电话进来了。”窦方忽然说,她挂了电话。
和张弛电话的过程中,已经有个陌生来电显示了两次,窦方都没有理,现在知道可能是彭乐,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盘腿坐在床上,她托腮盯着手机,盘算了半晌,接起来。等对方自报身份,窦方挑着眉毛,“找我干什么?”
“你住哪?”
“我睡在大街上。”
“别瞎扯。”彭乐没好气。
窦方心想:他该不会是来打我,给邢佳报仇吧?忙把电话挂了,结果彭乐分秒不停,又打过来,并威胁她,“你不说,我就去派出所查。我现在就给张弛打电话。”窦方只好把旅馆名字和房间号告诉他。不到十分钟,门被敲得哐哐响。窦方一只拖鞋在刚才在打滚的时候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四处找了一圈未果,只好单脚蹦到门口,见彭乐站在门外,等得一脸不耐烦。
彭乐当时就后悔了。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只床头柜,厕所地面的白瓷砖坑坑洼洼,烟味、尿骚味,还有被褥上劣质的消毒水味道混杂在一起,彭乐憋气憋得呼吸困难,看窦方的表情,显然对这种环境已经司空见惯,适应良好。她板着脸,等他开口。
来淌这个浑水干什么?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彭乐心想,犹犹豫豫的,脚迈了进去。窦方可以跟邢佳打架,面对彭乐人高马大的,她只能靠墙站在旁边,眼睛望着他。
房间里椅子也没一把,彭乐头次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站在厕所门口,“怎么这么冷?”他清清嗓子,眼睛一逡,从窗台找到遥控,对着空调按了一下,没有反应,他又按一下,“空调坏了?让前台找人来修一下吧。”
窦方悻悻的,“这里便宜,空调当然是坏的,修也修不好。”
“有热水吗?”彭乐见窦方头发湿漉漉的,没话找话。
“不知道。”窦方满头洗发水泡泡的时候,热水突然没了,打前台电话没人接,最后只能用冷水哆哆嗦嗦洗了头。
彭乐忍不了了,“别住了,退房吧。”
“退了我住哪?再说都这会了,老板肯定不退钱给我了。”
“他不给你,我给你,行吗!”彭乐突然喊了一句,他的声音很大,在这惨白狭窄的房间里回荡。
窦方不高兴了,“你给我?你给我多少?”
“你要多少?”没等窦方张嘴,彭乐立ᴊsɢ即说:“别跟我提一百万两百万的,我不欠你那些钱。我可以借你一点,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
窦方“切”一声,“不借!”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用毛巾包住头发擦起来。
彭乐见她这样冥顽不灵,小小年纪,拽得二五八万,他也火了,骂自己犯贱,转身就要走,窦方乜斜着他的背影,哼一声,“你怎么不欠我的?你女朋友以为我勾搭你,三更半夜把我从宿舍赶出来,我倒霉死了。”她眼里透出点委屈。
彭乐暗骂邢佳蠢。“就你这样的?”他故意把窦方从头打量到脚。
“我这样怎么了?”
“你过来。”彭乐对她招招手。
窦方满脸狐疑地走过来,彭乐指了指厕所的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狗样子。”窦方扭头一看,她身上还穿着旧的起球的秋衣秋裤,染的头发掉了色,像个粗俗的中年妇女。光脚丫子上指甲油褪了一半,踩在水渍斑斑的地板砖上。她皱眉,对着镜子里这个丑模样发了一会呆,又转过头来看彭乐。这家伙正看她笑话呢,咧着大嘴。
窦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然后挑衅地看着他。
彭乐整个人都麻了,“毛丫头,你找抽啊?”他抬起手,作势要打她。作为一个男欢女爱的行家,勾三搭四的翘楚,他此刻心里有点怪怪的。他决定继续嘲笑她,“你才多大,省省吧。”
“你女朋友跟我一样大,她行,我不行?”
彭乐忍耐地看她一眼,“不一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上高中。”
窦方撇了一下嘴,她走回床边,翻箱倒柜,抓起一瓶指甲油,开始给脚指甲补色。涂完一只,她一边对着脚指头吹气,慢悠悠地说:“我不大,可该有的都有了呀,难道你也喜欢廖静那样的老女人?”
彭乐不解,“又关廖静什么事?”
“不关廖静什么事。我爱住哪就住哪,也不关你什么事。”窦方察觉到自己失言,她迁怒地剜了彭乐一眼,“我是狗样子,你在这看狗?赶紧走,我要睡觉了。”彭乐转身就走,还替她甩上门,窦方伸长脑袋嚷了一句,“经过前台时,让他们来给我修热水器啊!”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彭乐接到邢佳的电话。邢佳问他急吼吼地跑哪去了,他敷衍了几句。邢佳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去国外交流学习一年,但父母不同意,觉得花销太大,所以想要问问彭乐的意见。彭乐故意装糊涂,“我又没留过学,就是土狗一个,能给你什么意见?”从本心来说,他也认为这是个傻逼主意。邢佳上的就是个垃圾学校,去了国外,也不过是换个地方混日子。
邢佳娓娓劝说,“现在经济不好,国内学历又水,本科毕业找个工作,才给几千块钱,够干什么?人的青春多宝贵啊,不趁这个时间多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以后职场天花板,也就是个办公室文员了。”
彭乐才见到窦方那种生活环境,对邢佳毫不留情,“几千块钱你看不上?你爸妈一个月才赚多少?合着你出去留学就为了体验外国人的生活?我看中国人的生活你都还没体验够。”邢佳问,你的意思,就是不同意我去?彭乐懒洋洋的,“我没什么意思,要去哪是你的自由,你爸妈同意就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去哪跟你没关系?”
彭乐冷笑道:“你要是去了国外,那肯定跟我没关系了。就算你不出国,咱俩也没结婚,行动自由。我跟你是谈恋爱,不是包养你。反正说实话吧,你就是想拿着我的钱去国外镀金,最好趁机再找几个有钱的傻帽当备胎呗?我给你钱?我他妈图什么?”
邢佳带着哭腔,“彭乐,我跟你在一起,防着这个,防着那个,你知道我过得多难受吗?”
“受不了就分手。”彭乐冷淡地说,“我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钱,临走了还得讹我一笔?我钱不算多,人也不傻。我祝你前途远大,早日钓到高富帅,当上豪门少奶奶。”
邢佳气得大骂他混蛋,“你根本就没想过跟我长远以后。”
“你想过吗?”彭乐挂了她的电话,扭开音响,听来听去都是你爱我我恨你这种傻兮兮、无病呻吟的破歌。他感到一阵腻味,心想:这年头,哪还有什么“真挚的爱情”?光活着都累。这时他又想起了窦方。
你就犯贱吧。他一边唾骂自己,又给窦方去了个电话,“来热水了吗?”他比离开时语气缓和了点,表现得很宽宏大量,“我刚才提醒前台了。”
“有没有,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窦方倒挺蛮横。
“你那个地方真的不行,换一家吧。”
“你借我的钱在哪呢?”
“不是不借吗?”
“现在又想借了。你给我拿过来。”
“听你话里话外的,就盼着我去是吧?”
窦方嗤笑一声,“爱来不来。”
“行吧,这年头,借钱的人是大爷。”彭乐笑道,“一会旅馆门口见。”
“干嘛?”
“带你去吃好吃的。我听说你跟猪一样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