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臣不答反问:“公主想他姓谢?”
魏姝:“他是王爷的儿子,自然要跟王爷姓谢。”
“公主真这么想?”谢兰臣又问,“昭儿如果能以‘魏昭’的名字登基,公主便不会再受人攻讦了。”
如今的情况下,魏氏宗亲绝对不会再反对昭儿姓魏,如果昭儿登基,社稷便还是魏氏的社稷,魏姝也就不存在“卖国”一说,最多算是为父报仇不择手段罢了。
魏姝却说道:“我不怕被人攻讦,当初我会做下决定,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评判我。我只在乎昭儿……还有你。”
“西北军和谢家很难会同意昭儿姓魏,王爷如果强要把这件事做成,他们最后只会把主意打到昭儿身上——让王爷改变主意很难,但让一个小孩子没命却防不胜防。
“我这么说并不是挑拨他们和王爷的关系,正是因为他们对王爷忠心,才会处处以王爷的利益为先。况且,王爷为我考量,我也想为王爷考量,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些让步,牺牲一点自己的利益,并不会让人觉得委屈,只会觉得满足。”
这是魏姝第一次亲口说出,她喜欢谢兰臣。
谢兰臣眼中漾起笑意,目光掠过魏姝纤细优美的脖颈,落在她似有星光闪耀的眉眼上。
这时候的魏姝不像是任何一种花,倒又一次让他想到了大雪天被积雪压弯的韧竹——如今,那根竹子终于甩脱负重,重新恢复了直韧笔挺。
和自己预想中的一样。
谢兰臣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片刻后,他才接上魏姝的话,回道:“如此,我们就各退一步,昭儿姓谢,仍由他登基。”
这正合魏姝心意。
她从进门起,一直只说昭儿不能姓魏,却丝毫没提昭儿登基的事,等的便是谢兰臣的这句“各退一步”。
昭儿虽然不能姓魏,直接做皇帝还是使得的。
而魏姝自己,比起做皇后,她也更愿意做太后——做皇后,保不准将来还要给谢兰臣选妃,做了太后,谢兰臣可就是她的臣下了……
魏姝眼角闪过一丝俏皮,谢兰臣忍不住伸手,忽然把她拉进怀中。
原本是谢兰臣坐着,魏姝立在他身旁。魏姝突然跌坐进谢兰臣怀里,不由惊了一下:“做什么?”
谢兰臣感受着身体渐渐升起的躁意,叹息道:“公主送的参汤太补了。”
他说话的气息扑在魏姝耳后,魏姝微微战栗了一下,提醒他道“这里可是书房。”
“刚好,我们还没在书房里试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盅参汤的原因,谢兰臣今晚格外热情,魏姝求饶了还不肯放过她,再加上后腰不小心又被印章硌到,魏姝不由越想越气,索性第二天一早便带上昭儿出宫,住到公主府去了。
*
次日,御书房中,照例又有人来劝谢兰臣收回成命。
这次,谢闵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并不是属下们一定要阻拦小郡王登基,但至少也要让小郡王姓谢,让人知道他是谢家的子孙吧!”
谢闵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如果是之前,他们肯定是坚持让谢兰臣登基的,便是立小郡王为太子,他们都想再劝谢兰臣想一想。但此刻他们竟然觉得,谢闵的提议也不错,反正怎么都比“魏昭”强。
他们甚至还自己安慰自己,小郡王有魏氏血脉,多少还能安抚前朝旧臣和遗民,也不是全无好处。
而且,之前他们什么话都说了,谢兰臣始终油盐不进,现在让一步也好,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于是,很快其他人便也纷纷附和道:“谢闵说的有理,只要小郡王姓谢,我们便愿意让他登基……”
谢兰臣一直等到他们劝累了,才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昭儿以‘谢昭’的名字登基吧。”
他又补充道:“昨晚崇宁公主也劝了我同样的话,今天一早她还搬出皇宫,称我如果不答应,她就不会再搬回来。既然你们都是同样的心思,我也就只有答应了。”
众人进宫的时候,确实听说了崇宁公主一早离宫的事,此刻并没有怀疑谢兰臣的话,只是意外魏姝竟然会劝谢兰臣。
众人对她的印象倒是一下子改善了许多。
不管魏姝是出于真心,还是惺惺作态,能为了劝说谢兰臣搬出宫,至少说明她是个有分寸的人。
有分寸,等将来做了太后,才不会因为自己姓魏而做出糊涂事……
至此,众人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又敲定了登基的日子,随后广告天下。
得知昭儿登基的姓名换成了“谢昭”,宗亲和忠志之士们倒是也接受良好。一开始他们就没觉得“魏昭”能成,新帝能有一半的魏氏血脉,已经是庆幸了。
倒是罗正有次抱怨了一句,恰好又被魏姝的舅舅吕昉听到,当即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之前先帝要为小郡王赐姓魏,你们内阁百般阻挠,尤其是你,为了劝阻先帝,恨不得当场触柱,这时候又可惜小郡王不能姓魏,可要些脸吧!”
罗正被骂得脸色涨红,悻悻不敢再提。
在昭儿登基前,被圈禁的魏氏宗亲也终于重获自由,虽然都被褫夺了爵位,但除封地外,其他资产并不收回。虽成了庶人,好歹有之前的资产傍身,俭省一些,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谢兰臣也没忘了告诉他们,他们能有如此优待,而不是被流放,全赖魏姝求情,若是有人还不知感恩,城墙上那颗还没摘下来的人头,可还等着人作伴呢。
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真的感激,此后魏氏族人再也没有说过魏姝一句不好。
又过了一旬,昭儿正式登基,同时册立魏姝为皇太后,谢兰臣为摄政王。随后又论功行赏,册封了西北将领以及谢家人。
待登基大典结束,新上任的小皇帝,已经被累成了软趴趴的一团,一回到寝宫便扑倒在龙床上,像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小团子,任由宫人们为他脱衣换衣,摆弄手脚,直到拾掇停当,他才捞过一旁的“过来”,抱进怀里,对着它深深叹了口气:“皇帝好累呀。”
“这么累,可以每天多吃一……两勺崖蜜吗?”
其实,他只要多吃一勺就够了。但是爹爹说过,如果一个请求,不容易被人答应,那就先提一个更大的请求,这样正常请求被答应的可能,就会大上许多……
可是,两勺崖蜜算不算“大请求”呢?要不还是说三勺好了……
昭儿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过来”沉沉睡了过去。
另一边,被昭儿念到的爹爹,正在亲自为魏姝更衣。
华丽繁复的凤袍落下,露出半个如玉的肩头,谢兰臣在上轻轻落下一吻道:“今后,还望太后能多垂怜臣下。”
第81章 庄周梦蝶、魏婧变得有些疯疯癫癫起来
魏姝没想到, 她三次在宫宴上因郭皇后发病昏迷,太医一直查不出其中原因,最后却被一只猫查了出来。
一天, 宫人们正在长春宫,收拾郭皇后的遗物, 昭儿恰好带着“过来”在附近玩耍, 有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穿梭, 金丝虎猫瞄准黄色的那只扑了过去, 却扑了一空。
黄色蝴蝶煽着翅膀躲进了长春宫,金丝虎猫不甘罢休地也追了过去,追扑间, 不小心撞翻了宫人们刚整理好的遗物。
一小盒熏香用的香粉,被撞散开, 兜头撒了金丝虎猫一身。大约是香粉的味道太冲, 金丝虎猫当即开始不停地打喷嚏,难受地直用爪子抓鼻子。
直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为它掸干净身上的香粉, 又小心洗了鼻子和爪子,金丝虎猫这才恢复正常,但鼻头却还有些泛红发肿。
随后追来的昭儿,见状顿时心疼坏了, 也没心情再玩,直接让人把猫抱回了寝宫。
魏姝晚间为“过来”顺毛的时候, 听翠微说起此事,便顺口问道:“是什么香粉,这么厉害?上次它也打翻了我两盒香粉, 却只打了两个喷嚏就好了。”
翠微答道:“当时收拾东西的宫人里, 恰好有贴身伺候过前皇后郭氏的, 认出那是郭氏用来熏衣服的熏香,说是海外贩来的,郭氏之前十分宝贝,只有在宫宴这样的场合,才会用来薰衣裳。还别说,奴婢当时闻着,香味确实很特别。”
“过来”被熏香洒了一身后,只洗了鼻子和爪子,虽然身上的香粉大部分被掸落掉,但毛发间难免还残留一些。
魏姝才给“过来”撸过毛,听翠微说那香的香味很特别,便抬起手放在自己鼻尖下嗅闻,确实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又觉得很熟悉。
可还没等她记起之前什么时候闻过,便觉胸口开始发闷,从鼻腔到喉管也像有火烧一般——这感觉她太熟悉了,在谢兰臣受封嘉王的宫宴上,她突然发病昏迷前,便是这种感受。
好在此刻难受的症状,比之前要轻得多。魏姝当即离猫远了些,微哑着嗓子吩咐道:“快带过来去洗澡,再打盆水来,我要净手。”
魏姝洗了两遍手,又让人找到张公公,照之前的方子开了药,才吃了一剂,症状便好了。
至此,她终于弄明白,一连三次差点害死自己的,竟然只是一盒海外贩来的熏香。
她也终于记起,之所以会觉得熏香的香味熟悉,是因为在第三次的宫宴上,她曾从郭皇后的陪嫁冉嬷嬷身上闻到过,想是冉嬷嬷给郭皇后熏礼服的时候,身上沾染上的。
郭皇后只有在宫宴这样的大场合,才会用这种香,这也就是为什么私下里她遇到郭皇后无恙,但在宫宴上却每次都会发病的原因。
明明是对其他人完全无害的东西,对自己来说,却堪比毒药,魏姝觉得十分奇异。
谢兰臣得知此事后,却十分慎重,觉得如果是不能吃哪种食物,尚可忌口,以提前预防,但熏香却能在空气中散播,人只要呼吸,便防不胜防。于是他便颁布了一条法令,严禁所有商人贩卖海外香料,已有的也要全部抄没销毁……
虽然这条禁令有些奇怪,但去海外交易的商人本就不多,海外的香料又比本地还要贵上几倍,贩卖起来并不划算,会贩卖海外香料的商人本就少之又少,因此禁令对绝大部分商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商人们间议论过一阵子,便不再提及,倒是魏婧听说后,猜到了一些内情……
*
禁令颁布不久后,谢兰臣又一次领兵出征了。
契丹与靺鞨的战事胶着了一年,终于分出输赢。靺鞨一族落败,为了不被俘虏,最终逃过雪山,去了更远的地方。
然而契丹王还没来得庆祝胜利,手下便又有两族叛变,伙同徐子期和尤丹逃离草原,归附了新朝。
契丹王大怒,怒斥谢兰臣不遵守盟约,并令他交出叛军,谢兰臣回应他的,是挺进草原的三十万大军。
之前攻打靺鞨,已让契丹元气大伤,此时又恰逢寒冬,草原缺少粮食,谢兰臣和他的西北军,毫无意外又一次大获全胜,契丹王败逃雪山。他大约也没想到,前脚他才把靺鞨人撵到雪山,后脚自己就也步了后尘。
大捷后,谢兰臣没有立刻班师回朝,而是在西北停驻了几天,又去了趟严华寺。
严华寺的塔林内,紧挨着无相的砖塔旁,又新建了另外一座砖塔,塔额上写着普惠法师的名讳和生平。
谢兰臣站在两座砖塔前,脑海中闪过六岁时候无相和他说过的话:
“今天是佛祖的诞辰,寺里的师兄说,今天诚心向佛祖祈愿,更容易被佛祖听见,我们一起祈愿吧。”
“我没有什么想祈求的。”
“怎么会没有呢?每个人都有愿望啊,无空师兄说他的愿望是,偷懒的时候永远不会被主事师叔逮到,师傅的愿望是我能好好长大,我的愿望是,能永远和师傅在一起!”
“我没有愿望。”
“你不想被接回家吗?”
“他们想让我回去的时候,自然就会来接我了。”
“啊?今天祈愿最灵呢,那……你如果没有愿望的话,可不可以帮我许一个啊?”
“……好吧,你还想祈求什么?”
“我还要祈求,这世上再也不要有像我一样,父母都被契丹人杀死的小孩了。”
……
“契丹人已经远逃雪山,边境再也不会有父母被契丹人杀死的孩子了,你的两个祈愿都已经达成,往后我便不会再来了。”谢兰臣照例点上三炷香,等待香火燃尽,最后看了眼无相的砖塔,转身离去。
对于无相的死,谢兰臣并不觉得内疚,因为真正毒死他的人是靖西侯。但靖西侯真正想毒杀的人是谢兰臣,当时如果没有无相,死的人就会是谢兰臣,谢兰臣终究欠下了无相一份因果。
但无相死的太过突然,并没有留下遗言,他又是个孤儿,无亲无故,谢兰臣能还他的,只有帮他达成生前的两个祈愿。
如今他已还完因果,便没有再来的必要了。
谢兰臣离开严华寺,下山途中,遇到一对和尚师徒,擦身而过时,听到师父正教导弟子说:“修道是为脱离六道轮回之苦,人生便譬如苦海,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谓之人生七苦……”
六岁时,谢兰臣刚被送进严华寺的时候,也被教授过这些。